香港式拆迁的启示:推土机与鲜花并存

2012-01-11 09:51:00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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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民为本,尽量为市民解决问题,是官方应该做的

换到政府部门的角度,就近安置“绝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居民所看中的那块地上,当时还耸立着一批老屋邨。预计要到2009年,新的屋邨才能落成。要满足居民的要求,“整体重建计划”就必须延期三四年。

拖延大型工程,不仅会影响政府信用,也意味着香港的纳税人可能为之付出更多的钱。香港媒体报道指出,牛头角下邨如果拖延拆迁,“估计每年要多花保养维修费用约1700万元”,还强调事件已经“引起审计署关注,不排除会跟进调查”。

对外界的种种声音,下邨二区的一群居民“见招拆招”。通过调查问卷,他们清晰地表达出民意——为了就近安置,绝大多数居民都愿意等待3~5年。

他们还学会了“站在政府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如果政府给我们这块地,让我们老人家一起搬过去,那往后政府的麻烦就少了。”李达旋一板一眼地分析起来,“老人家适应上没什么问题,政府也就不用花钱资助一批社工来照顾他们了。”

通过朱淑芬的联系,居民们约见了一批又一批的政府工作人员,从基层的房委会委员,到更高级别的房屋署助理署长。会面的流程都是相似的:几位老住客陆续“讲苦况”,“摆道理”,负责主持的李达旋作最后陈述,强调“居民的要求很强烈,我们一定会锲而不舍地努力”,最后,邀请官员作出回应。

“今天,我只是来听听居民意见的。”“我们会把大家的意见记录下来,跟署方反映。”官员的发言也每每雷同。

一群居民还不知道,表面上顽固得“像铁板一块”的政府部门,此时已慢慢松动。在房委会内部,对牛头角下邨二区的拆迁问题,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在香港,掌管房屋问题决策大权的房委会有着一套独特的决策机制。20多名委员组成一个决策小组,半数委员是来自不同政府部门的官员,另一半委员则是由行政长官亲自委任的“社会人士”,其中有专业工程师、商人、社工等。

“延期问题只是借口而已,既然我们有多余的土地,为什么不能满足市民需求呢?”来自民间组织香港公屋联会的委员王坤提出。

“为什么住公屋,就一定要住到山沟里呢?一个老人家以后的生活受影响了,这又等于多少钱呢?”另一位身为资深社工的委员吴水丽这样认为,“房委会应该尽量听取居民意见,他们是实际住在那里的人。”

不久之前,这两位“非官方委员”都曾与居民会面。为了帮助居民,他们特意去找当时的房委会主席郑汉钧,“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位主席当即含蓄地表示,他会“认真、审慎地考虑一下”。

接管房委会之前,郑汉钧是香港颇有威望的高级结构工程师。上世纪90年代末,香港公共房屋爆出“短椿丑闻”,一批居屋(注:类似于内地的经济适用房)被查出有严重的结构漏洞。为了调查此事,挽回政府信用,时任行政长官董建华委托郑汉钧出任房委会主席。2000年10月,“临危受命”之时,他已73岁。

“老人家最知道老人家的心意。”郑汉钧还记得,听闻居民的诉求时,自己的第一反应是“非常之同情”。出生于天津的他自1958年起便把家安在了香港跑马地,从此再没搬过家。

戴一副金丝眼镜、习惯穿一身笔挺西装的他决定亲自到牛头角下邨“巡视一下”。居民与他聊天时的那份“诚恳”让他印象深刻。“他们不是乱要求,那里的环境、邻居都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离开那里会扰乱他们的心情和健康。”

郑汉钧随后安排房屋署官员制作一个可行性报告,仔细分析下邨二区的老房子还能支撑几年,而原本为下邨居民准备的其他公屋单位又该如何再次分配。在这位高官看来,“以民为本,尽量为市民解决问题,是官方应该做的”。

2002年6月7日,房委会决策小组开会讨论这一拆迁问题。根据房屋署的专业评估报告,下邨二区的楼宇结构可以在延期时间内继续维持。来自房屋署的委员作出让步,郑汉钧最终拍板,表示房委会决定“顺应居民要求”。

会议才开到一半,吴水丽与王坤便走出会场,宣布房委会的决定。在房委会大楼底下,十几位年迈的老人已经举着横幅等候多时。听到这个好消息,一位头发灰白、背着小挎包的婆婆忍不住拿起麦克风,用颤抖的声音连连感谢两位委员。

第二天,香港有报纸刊登评论,将政府此次决策称为“德政”。

时隔多年,朱淑芬依然用“奇迹”来形容这场官民互动。“这种由下而上,由居民去影响政府,然后真的有所改变的例子其实不多。”

如果政府早点知道什么是我们需要的,什么是我们不需要的,那不是更好?

“多谢你,553房,照顾了我们一家人这么多年!”2009年夏天,快将离开牛头角下邨时,何用摄像机把自己的家前前后后拍了个遍,边拍老人边自言自语道。

不久后,何与老伴便和3100多户人家(此前有1000余户已先行迁至他处)一起,把家搬到了牛头角上邨。邻家的老太太,又与他们一家住上了同一幢楼房。

刚搬入30多平方米的一居室时,何常常在家里“迷路”,心里想着去浴室,结果就进了厨房。那个他住了42年的家,原本小得“转个身就到床”。

可是很快,他的生活又回到一贯的节奏。清晨,他先去相熟的酒楼吃点心、会茶友。紧接着的白天,他就在牛头角不同的社区中心参加活动。在新家的床头,他挂起了一本大日历,小方格里用红笔填满了日程:二四六学太极,一和五去电脑班,时常还得去帮忙筹办社区活动。

新家附近的一切生活设施,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了如指掌。就连整个新屋邨的结构与设计,他都如数家珍。“你看,从这里到半山,有11.5米,到山顶,就有15米了。”“这个屋邨一共有300多张长椅,每一张的材料都是环保胶。”

事实上,还在下邨等候搬迁那会儿,何与一群居民就参与了这个新屋邨的规划。

2002年夏天,“原邨安置”决策一出,房屋署的一群建筑师就开始规划位于牛头角上邨的新屋邨。

“如果政府早点知道什么是我们需要的,什么是我们不需要的,那不是更好?”在一次居民会议上,有人提出。他喜欢到不同的公共屋邨闲逛,结果发现许多由政府一手建造的设施刚刚落成就出现问题,不停修修补补,“很扰民”。

对于向政府表达意见,大家此时已信心十足。“原来,愿意付出和理性地提意见,是真的可以带来改变的。”李达旋说。

一群居民纷纷提议,自己要“关注”新家的设计。对建筑规划一无所知的朱淑芬硬着头皮,再次协助居民联系房屋署,要求该部门向居民“阐述重建项目的规划和设计”。

不久之后,房屋署的建筑师王国兴真的抱着一大堆设计图纸,来到牛头角下邨,会见一群居民。“他们是用家,是以后真的要住在那儿的,我觉得应该给他们交代一下。”这个年轻的建筑师说。

让王国兴没有料到的是,居民对新家的设计疑问繁多。

“晾衣服的地方怎么设计在抽油烟机旁边啊?这样我的衣服不是白洗了?”

“插头安在哪呢?不能太低啊,老人家够不着的。”

“我们的窗户不能做成落地的吗?那些私人楼都是落地窗户的。”

“楼外面不能多放些椅子吗?这样我们可以坐着聊天。”

居民们还给王国兴送上一本亲手制作的小书。在这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上,大家列出了他们利用周末一起去“逛屋邨”时发现的香港公屋的种种问题,还附上了自己拍摄的图片、搜集的数据,并一一写下具体的建议。

“如果你提的意见我们可以做到,做了之后又对居民更好,那为什么不去做呢?”本着这个“简单”的想法,房屋署的建筑小组采纳了许多居民的建议。

多年以后,前往牛头角上邨参观的赵路兴惊讶于这个廉租房群落细致的规划。他来自中国内地,是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政策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他发现,房屋署的建筑师们甚至专门研究了季风对高楼的影响,以便让廉租房的通风效果更好。

“这是我们做高档房地产都不会考虑的。”赵路兴感慨。

在居民的提议之下,牛头角上邨还有着成熟的公共空间:整个屋邨添置了300多张长椅,方便居民休憩与闲聊。为了防止椅子在夏天遇热发烫,房屋署放弃了原来的不锈钢材料,采用居民提议的环保材料。山脚的大型广场上,按照居民提议,撑起了一个白色帐篷,方便社区举行大型聚会。

这也让赵路兴得到启发。“以前我们设计保障房,光想着房子里头怎么弄,没想到其实这些低收入住户,他们也需要户外空间,去互相交往。”

在长达数年的互动之中,政府与民众之间“互信多了”

“那时候我们和房屋署,什么都可以商量。”坐在位于37层的新家之中,何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

听取居民意见后,房屋署在屋邨内增加了许多有利于老人的设施。从山脚到山顶,不锈钢扶手随处可见,方便年迈者扶着行走。每一条残疾人通道都宽敞平坦,可让两架轮椅同时通过。大楼之内,蓝色的指示牌映衬在涂着黄色油漆的墙面上,字体特大而清晰,方便老人在每一层20多个单元中顺利找到自己的家。

“他们是讲道理的,我们交流的模式,完全不是他们故意针对我们,我们又不停地为自己辩护。”王国兴慢悠悠地比划着手势,回忆当年与居民的交流。他习惯用“互动”来形容这种交流。在长达数年的互动之中,政府与民众之间“互信多了”。

“我们不再去管设计到底漂亮不漂亮,或者是不是我们政府最想做的,完全是街坊想做什么,我们就去帮他们实现。”王国兴说。

在赵路兴看来,廉租房修建过程中这样的公众参与,内地城市相较之下“还有很大差距”。“他们的建筑师可以听到居民意见,知道居民的住房需求到底是什么,我们建筑师听不到。”

不过,在王国兴眼中,即便在香港,牛头角上邨的模式也“难以复制”。

“以前我们也有咨询公众意见,但那是单方面的,其实是我们先把一个东西做好了,然后问大家觉得好不好。”王国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而房委会“原邨安置”的决策,给了房屋署一个契机,让政府“从零做起”,“和街坊一起做一样东西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别人还记得我,真是没白做这个房委会主席

在全港700多万市民中,约有30%的市民长期居住在政府提供的廉租房里。这些廉租房的单位面积为30~60平方米不等,租金约为同地区市场价格的1/4,为一批底层市民提供了有保障的安身之所。然而,在普通香港市民的心中,“屋邨”并不仅仅意味着价格低廉的福利住房。

拆迁之前,牛头角下邨二区吸引了许多怀旧的市民。有人特意去为一幢幢老旧的楼房留张影,有人去寻访40多年前就开始经营的传统美食,一碗牛杂,或一碗鲜虾云吞面,也有人只想去感受一下那种独特的邻里关系。

“在社会现实的急速发展过程中,我们都迫不得已地经常要跟所爱所属的说道别,唯一令我们安慰的,就是我们一同经历的种种喜怒哀乐,日常种种片段点滴……集合沉淀起来便是不可磨灭的集体回忆。”探访牛头角下邨之后,香港作家欧阳应霁这样写道。在他眼里,每一个旧社区都有它“独特诱人的老味道”。

历经一年多的拆除之后,牛头角下邨眼下荡然无存,不久之后,空置的土地上将重新兴建一个大型社区活动中心。

为了保存旧社区的集体回忆,王国兴特意在新屋邨的山脚下设立了十几个玻璃壁橱。射灯之下精致陈设的,是他从老住客那儿淘回来的一批旧物品:一个绣花盘,一张黑胶唱片,一套雕花陶瓷茶具,几部海鸥牌相机……

房屋署请来一位摄影师,专门为牛头角下邨二区留存下生活片段的影像。那条空旷无人的悠长走廊,一位老人打开家门的瞬间,几个街坊笑着聊天的一幕,都被一一收进了相机。照片随后被打印放大,挂在新屋邨的里里外外,变成了新生活的背景。

“其实这些我们都不用看啦,都记得。”在一幅记录下邨中秋晚会的照片前,有居民笑着说。许多居民最满意的,是搬迁之后,“那份情还在”。

走在屋邨附近,何总会听到有人大喊一声:“何伯。”他老了,渐渐想不起眼前那些老街坊的名字,可一句简单的问候就让他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在菜市场,鱼档老板与他相识多年,老人还没走近,鲜鱼便已为他切好。

“只买那5块钱的鱼,我都不好意思了,人家生意难做啊。”说起这些,何一直地笑。妻子常去女儿家中帮忙带外孙,何在屋邨里自得其乐,坚持每一顿饭都自己做。

为了感谢多年以前房委会作出的决定,搬迁之前,一群居民特地邀请郑汉钧“重游故地”。“这么多年过去了,别人还记得我,真是没白做这个房委会主席!”这位已经卸任的高官马上接受邀请,穿上一身深蓝色西装,来到了下邨。

李达旋至今记得,这位主席“毫无官样”。他与老街坊在屋邨的篮球场上边走边聊,还不时拿起自己的高级单反相机,对准老屋。

“我最满意的是可以让居民,特别是长者,可以很健康,无忧无愁地安享晚年。”时隔多年回忆起当年的决定,郑汉钧说,“作为决策者,我自己都有一份满足感。”

当年的决策现在已经融进了居民的日常生活。新屋邨的山脚下,两位年近八旬的老伯坐在一棵大榕树旁回忆过去。

“那时一大早起来,1个先令买个叉烧包,吃了就去上班。”

“什么工都做过了,港岛那幢什么楼,现在还在的那幢呀,我有份铺水管的。”

“美心(餐厅)这个灯箱啊,我年轻时不就是做这个嘛。那时哪有现在的人幸福啊,有什么做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30多岁的时候他们便已相识,常常互相介绍工作。后来,他们一人扶着拐杖,一人坐着轮椅,一起从牛头角下邨搬到了上邨。

来源:中国青年报(记者 陈倩儿 图片为香港房屋署提供) 编辑: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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