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西安奔向红区
1937年4月底的西安,细雨霏霏。透过雨雾,能望见围绕西安的古城墙。只要越过那道城墙,三个小时车程之外就是三原,三原目前仍在杨虎城军队的手里。从三原再走几里路,就可以到达云阳村,彭德怀率领红一方面军就驻守在那里。所以对海伦来说,最难的问题在于,如何才能出得去那座城门。
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两名警察紧紧跟随。每到一处,他们一个往门口一站,另一个就守在海伦身边。车子一停,一名警察便飞快跑到附近有电话的地方向警察局长汇报行踪,还总不忘说一句“我们平安无事。”海伦意识到,监视她的警察们其实也很紧张,似乎觉得她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危险。没准,他们以为随时可能会有人来袭击他们,帮助这个美国女人逃跑呢。
但事实上,不可能有这种事发生。以前帮助过埃德加的少帅张学良,此刻已成为蒋介石的阶下囚,他的军队几乎全部离开了西安,正沿着陇海线向安徽进发。而在西安的外国传教士们,因为担心在这个非常时期受到牵连,也对海伦十分冷淡,不会来帮助她。
接下来,由海伦的侄女谢莉尔·比绍夫讲述给记者的故事,堪称传奇——
多亏了西京招待所的周经理,将一个名叫肯普顿·菲奇的美国青年介绍给海伦。菲奇是一家美国公司西安办事处的经理,其父是中国基督教青年会的领导。菲奇并不赞成海伦冒险,但他古道热肠,认为自己有义务帮助一位身处困境孤立无援的女同胞。
二人商定的逃跑时间是半夜12时45分。此前一两天,海伦故意放出风声麻痹身边的监视者:由于城里的传教士们态度很不友好,她准备启程回北平。她还把住房从二楼搬到一楼,故意晚睡晚起。
到了与菲奇约好行动的那一天,不巧的是,恰好与杨虎城将军离开西安是同一天。当局担心杨将军驻守在城里的余部可能发生骚乱,于晚间8时左右忽然宣布了全城戒严令。就在海伦准备翻墙逃跑的地方,有一队宪兵在来回巡逻。
12时45分,菲奇的讯号并没有如约出现。放弃逃跑计划吗?海伦实在不甘心,她知道如果这次进不了红区,那些红军将领一旦结束了在延安的会议,回到各自的前线,就很难见到他们了。
她决定冒险一试。她用尽平生之力吸了一口大气,跳出窗外。街上约莫有十多个执行任务的宪兵,从围墙内就可以望见他们的钢盔,海伦知道翻墙而出是不可能了,她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走向大门口。
大铁门没锁,她扭开了门。站岗的几名警察问:“你上哪儿去?”
“我回家去,”当然是用中国话回答,“这儿有洋车吗?”
刚巧街那边孤零零地来了一辆洋车,海伦壮着胆子喊:“洋车,来,来!”
“东大街!”海伦胡乱说了一个地址,车夫一铆劲儿,洋车就离开了西京招待所。不知为何,那些警察竟未加阻拦。
因为戒严,大街上冷冷清清。洋车拉着一名戴墨镜的外国女人,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行进。没有菲奇接应,海伦压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就在她陷入绝望的时候,一辆自行车从跟前飞驰而过,骑车的人正是菲奇!原来,他因为无法靠近围墙,又等不见海伦,正打算回家睡觉。
在菲奇的引领下,海伦终于见到了愿意送她去三原的汽车和汽车司机,司机是杨虎城将军手下的人。第二天一早,汽车威风凛凛地驶过一道道城门,出城而去,差点撞到城门外一队修路的士兵。“带军事通行证的汽车,就得这么开。”司机给海伦和菲奇上了一课。
汽车一路颠簸开到三原,按照手上的地址,海伦他们找到了城门附近的一间小客栈,这里是红军驻三原的办事处。一位头戴红五星军帽的年轻哨兵出现在他们面前。菲奇眼疾手快,抢前一步,一把抓下哨兵的军帽,跳上汽车,绝尘而去。他必须在警察开始调查前赶回西安。那位年轻哨兵被抢走了军帽,茫然地挠着脑袋,一头雾水。
“延安是我的地盘”
从三原、经云阳到达延安,休息了一宿之后,海伦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但一大早,毛泽东和朱德就要来她居住的院子里,欢迎她的到来。
此时,海伦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问题竟是:“我是应该重新涂上唇膏,还是该把残留的唇膏擦掉?”作为一个年轻的西方女性,在交际场合涂唇膏几乎是一种本能,但此时此刻,她也不希望被误认为是与此地格格不入的资产阶级女郎。思量再三的结果是,她什么也没有做。
在回忆录里,海伦这样记述她见到两位革命领袖时的第一印象:“朱德双手插在袖筒里,谦逊地坐在破旧的桌子后面,他的平头上依然戴着帽子。而毛泽东把他的椅子拉离桌旁,摘下他柔软的红星帽,让浓密得令人吃惊的黑发滑落到耳旁。”
随后的几天里,海伦忙得不可开交,大部分时间用来结识各式各样的人。一次又一次热情的握手,把手都握肿了。
延安的保卫部门为海伦派了一名警卫员。第一次见面,小伙儿敏捷地给海伦行了个军礼,然后红着脸、羞答答地站着。
“你叫什么名字?”海伦选择了自认为说得最好的一句中国话问他。
没想到,小战士说了一句“对不起”,便慌忙夺门而出。两分钟后,他和海伦的翻译一起回来了,翻译说:“你的新警卫让我告诉你,他不懂英语。”那一刻,海伦觉着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严重的伤害。
不过海伦很快意识到,也许不是她的中文发音出了问题,而是因为红军士兵们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地方言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如何解决沟通上的困难,这在海伦看来是件饶有趣味的事。她的结论是,红军中人人都用耳朵来学各种方言,但却继续使用自己的方言,中间需要一个“脑译”过程,而大家都很习惯,是因为每个人都揣着一颗真诚的心,彼此交流。
对海伦来说,红军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是值得记录的:“在延安,红军当然没有酒,甚至也没有茶;他们喝白开水,他们都是志愿兵,没有薪水。他们展开小组竞赛和作鉴定,每分钟都以此为享乐。”
海伦还惊讶地发现,红军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闭塞和土气,他们也爱好“摩登”的东西。“每个人都梦想在自己口袋上别一支钢笔,即使是不能用的也想得到一支。”她甚至被卷进了一场争论,论题是:沃特曼牌钢笔好用,还是派克牌好用?
“当他们参加运动或演练时,每个人都愿意穿上适应运动场合的白色运动短裤和鲜红色印有图案的上衣,两边还有条纹。”衣裤上印着的一种胖胖的小动物图案让海伦觉得十分眼熟,似曾相识。
“那个滑稽的小动物是什么?”她问一名战士。
“是米老鼠。”
海伦恍然大悟,那的确是只米老鼠,不过像是一只上了年岁的中年米老鼠。
海伦当年住过的窑洞,在凤凰山的半山腰上,今天已无迹可寻。据延安革命纪念馆副馆长霍静廉说,那里离毛主席的窑洞挺近,大概一两百米。
海伦在回忆录里曾不止一次提到那间窑洞:“屋子的一角凹进去一块,算作是卧室了。炕是一个砖砌的高台,我把帆布床放在上面,床腿搁在四只装满煤油的香烟筒里,这对蹦得很高的跳蚤一点阻挡作用也没有,但可以防止蠕动的小虫子爬上来。”每天早晨,海伦要把放在高处的鞋子拿下来,倒着晃一晃,看看有无蝎子和蜈蚣爬进去。头顶上的天花板是一块下坠的白布,老鼠彻夜沿着椽子跑来跑去。
尽管如此,海伦依然热爱延安。她曾饱含深情地写道:“延安城的位置宛如镶嵌在城墙上的珠宝和戴在群山上的王冠。这座城市以它美丽的容貌而骄傲,雕刻华丽的大理石牌楼横跨狭窄的街道,一座座砖砌的瓦房有围墙相间。”当时的延安还没遭日军飞机狂轰滥炸,完整地保存着宋元古风。
几十年以后,由海伦拍摄并保存下来的延安古城照片成了这座城市最珍贵的记忆。在今天的延安和延安大学,学者们正在开创一门名为“延安学”的学问,他们对于海伦·斯诺的著作都很熟悉,因为她的著作是多年来第一部描写延安的书——而她的丈夫采访红军时,延安还在东北军管辖之下。
“埃德加的地盘在保安,延安是我的地盘。”海伦在世时不止一次这样说,语气中充满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