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王清越的父母,他们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大小伙子就是当年那个举着5分钱追车的小泥人。如今双方的身份都有了微妙的变化,看得出他们都在努力尽快适应。听说陈顶天在计算机研究所读研一,王焕之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读理工科好啊,能为国家做贡献。不像我们,整天之乎者也,徒增麻烦。”王焕之多年研究古代文学,今年已经出了两本诗经研究专著。不过在他自己看来那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不值得摆上台面炫耀。对于女儿的男朋友,他基本是满意的,这个年轻人有上进心,将来应该会有些作为。惟一让人担忧的是,他眼中有藏不住的野心,王焕之怕女儿以后会被这野心所累。至于王清越的母亲崔萍,只要丈夫和女儿点头的事,她就没有意见,她只希望宝贝女儿能过得幸福。晚饭刚吃没多久,王清越的呼机响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走去一边回电话。王焕之皱着眉给陈顶天倒酒:“你看这清越在报社就是忙,动不动就蝈蝈叫!来,顶天,咱喝一杯。” 陈顶天正要举起酒杯,听到王清越叫他,原来这电话是冯杰打来找他的。话筒那边,冯杰拖着浓重的哭腔说自己被抓进派出所了,让陈顶天赶快来深圳救他,不然他这回死定了。陈顶天还没太明白,还想多问几句,电话就已经断了。岳母大人的手艺看来今天是无福消受了,陈顶天顾不得那么多,匆匆地向王焕之和崔萍道歉告别之后就冲下楼去。王清越一头雾水地也跟了出去。 “我得马上去深圳!冯杰出事了,而且肯定是大事,不然他不会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 “那我爸怎么办?他特地安排时间见你……” 她的话被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的陈顶天打断了:“我现在就去机场,等我回来再跟老爷子解释!” 王清越不再多说什么,她一听要坐飞机,从钱包里取出下午刚领的工资塞到陈顶天口袋里,然后看着他乘车远去,心中满是忧虑。 4 近乎两手空空地,陈顶天来到了深圳,这个日后与他的名字、他的人生紧紧相系的城市。他走到关口,看见武警在挨个检查入关人员,这才有些慌神了——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一样叫做特区通行证的东西。正当他茫然无措之际,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中年男人贼头贼脑地问道:“老板,要入关吗?” 陈顶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点头:“你有办法?” “200块,保证通关。” 这个价钱对于当时的陈顶天来说有点昂贵了,他伸手摸了摸口袋,犹豫片刻,掏出了钱包。他被带到前方公路边一个僻静的停车处,一辆货车等在那里。一对年轻夫妇正在和司机讨价还价,男的叫刘先武,女的叫冉晶,她还是个孕妇。 “同志,我这还大着肚子呢,我们就200啦,行行好吧!” 司机很不耐烦:“一个人200,两个人400,少一分不行!你肚子里还有一个,没收你600就不错了。” 陈顶天走过去,把皱巴巴的20张10块钱点给司机。司机收了钱,让陈顶天先上车,自己也作势要走。 “等一下!先武,拿钱,”冉晶看着刘先武脱下一只鞋,从鞋里又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只有100块,“我们统共家底就这300块钱,求你了,就带我们进关吧!” “我们这生意不好做,捉到要坐牢的啊!你们不想坐,拉倒。”司机根本不接她的钱。陈顶天有点看不下去了,上前插了句话:“大哥,别这么绝行么?” 那司机软硬不吃:“靓仔,过了这道关,就不是社会主义啦,什么都得钱说话。等你过去你就知道了。” 冉晶终于火大了:“敢说这种杀头的话,不怕小平同志派人抓你?!” 司机感到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懒得再理她,跳上驾驶座去。 “几千里都走了,这几步就走不过去了……”冉晶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看着她身边的刘先武虽着急却紧咬牙关的样子,陈顶天心中不忍:“行了行了,这100块钱我掏。”说着,他把兜里乱七八糟的一堆零钱全都掏出来塞到司机手里,这让刘先武夫妇感激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靓仔,你讲义气好,”司机边点钱边说,“不过说句实话啊,到了深圳可不能讲义气了!钱比义气重要,不然在深圳混不下来!” “不在深圳混,用不着替我担心。”陈顶天很是坦然。
终于上路,他们才发觉这辆车是专门运鸡的。车里满是鸡粪,肮脏凌乱,臭气熏天。陈顶天和刘先武夫妇并排坐在一大堆鸡笼中间,有点尴尬地算是正式认识了。刘先武是山东人,学会计的,他一再要求陈顶天到深圳后务必留下地址,这样便于及时还钱给他。冉晶也在一旁说好话,奉他为恩人。陈顶天均以微笑作为回应,他不愿多说话,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冯杰的事,自己就这么唐突地来到了深圳,之后的事情真的无法想象。身后的鸡笼里滚出一个鸡蛋来,陈顶天顺手接住,细心地敲开一个小洞,半个鸡蛋就被他吸进嘴里。刘先武和冉晶在一边看得有点傻眼,陈顶天把剩下的半个递过去:“我家的祖传秘方,这么吃最补了。” 刘先武也饿了,他接过鸡蛋,学陈顶天的样子尝了尝,咧着嘴笑了。冉晶见状,伸手在旁边鸡笼里又摸到一个鸡蛋,擦擦上面的灰,对陈顶天说:“大兄弟,你真有招!” 货车在山路上行驶着,前面灯火辉煌处,就是深圳。到了目的地,刘先武夫妇拎着大包小包下车,转头再看,陈顶天已经不见了。没记下他的地址,以后就不能还钱,刘先武很是遗憾。冉晶却不这么想,她看上去挺高兴:“那不正好嘛,省了100。先武,你看着东西,我给我姨打电话去。” 5 按着冯杰以前留给他的地址,陈顶天找到了这间看上去有点像皮包公司的办公室,门上写着“冯氏贸易公司”。门是开着的,他走进去,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大声嚷嚷着,看样子都是债主。被他们围住的人是梁红玉,一个女人面对这种状况,有难得的沉着气质。 “是冯杰欠你们的钱,又不是我!他跑了,你们拉着我干吗?” “你不是聚大浪销售总监吗?冯氏就是你们聚大浪子公司,子债父还,冯杰跑了,你们聚大浪就得还!今天不给钱,别想走人!” 看着一帮壮汉气势汹汹地更加逼近,报警之类的话语对他们全无作用,梁红玉镇定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慌张。突然间,陈顶天拿起手边的一个螺丝刀,冲过去一把卡住梁红玉的脖子,十分凶狠地吼道:“你不还我钱,我要你的命!” 梁红玉并不认识这个男人,感到一阵莫名。那些讨债人都被吓了一跳,看他浑身脏兮兮,且一脸凶相,怕是不好惹。有胆子大的问了句:“你哪个公司的?” 陈顶天并不答话,仍然冲着梁红玉嚷:“75万,一分都不能少!今天我要不到钱,我们俩就同归于尽!”说完一把将梁红玉推进里屋,重重地关上门。被关在门外的人面面相觑,如果冯杰真的欠这个男人75万,那他们索要的270块的盒饭钱之类的,听上去怎么和过家家一样可笑?
里屋光线很暗,梁红玉吓得花容失色。 “对不起,”陈顶天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狠样,“他们都堵在门口,不这样你跑不掉。别怕,我是冯杰朋友。你是他们公司的吧,冯杰在哪儿?” 梁红玉很快反应过来,但她依然保持着戒心:“姓冯的在哪儿我怎么知道。”她想开门出去,又被使劲拉回来。 “我叫陈顶天,冯杰的大学同学。早上他给我打求救电话,说他被抓了,我是来救他的。” “救他?凭什么?凭你一身鸡屎味?你从哪儿来?”梁红玉冷冷地打量着他。 “北京。” “真是冯杰好哥们?” “他睡我上铺,跟亲兄弟差不离。” 梁红玉顿了顿,点点头说:“你先帮我脱身。” 几个追债的恨不得把耳朵贴在门上,这时屋里传来陈顶天的怒吼和梁红玉的惊叫,接踵而来的还有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只听陈顶天一声大叫:“哎,你这是干吗?别这样,你别跳啊!” 噗通一声闷响,债主们大惊,一使劲撞开门,看见窗户开着,老板椅倒在地上。刚觉得情况不妙,忙回头处,发现陈顶天拉着梁红玉已经冲出了里屋直奔门外。一路跑到楼下,梁红玉发动了她的车,总算是暂时安全。她微微松了口气,张口却不是说感激的话:“你很有钱吗?” 陈顶天摇头:“我家当都在身上。” “家里是当官的?” “我妈种田。” 两个回答弄得梁红玉没了脾气,她不认为这样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救得了凶多吉少的冯杰。 “冯杰进了100台打印机,3000块一台进的,现在2000块一台都出不了手,都码在仓库,把海总拨的300万经费全砸了。海总很生气,把冯杰给告了,诈骗罪,300万。怎么样,你能救?我看你还是回北京吧。” 可陈顶天听得异常认真:“这怎么能算是诈骗呢?还有,海总是谁?” “海广大啊!你读书读傻了,平时不看报纸啊,深圳聚大浪的海广大都没听说过?……今天这些话,当我没说过,下车吧。” “我要救冯杰出来。” 梁红玉并不接话:“你傻啊?下车!” 陈顶天默默拿起车上一盒名片扫了一眼,然后走下车。他随便找了一家便宜的招待所住下,用公用电话给王清越报了平安,让她替他向研究所请假。剩下的大半个夜晚,是他的思考时间。 6 一大早,陈顶天就去深圳的电子一条街转悠。经过一家卖打印机的店,他走进去跟店主搭讪。 “老板,这打印机怎么卖?” “2000一台,不讲价。” “您这儿还有多少货?” “你要多少台?” “有多少要多少。” 店主抬头,眼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这有12台。不过你要,我还可以找同行再批发。” “深圳搞打印机批发的有几家?” “大的就5家……你真要货啊?”店主站起身来。 “是啊。”陈顶天嘴上应着,视线却被放在柜台上的一份深圳特区报吸引,头版很醒目的一行标题:强力台风席卷东南亚。
做完了前期调查,陈顶天来到了传说中的聚大浪公司。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访客,他看到的聚大浪,与其说是个投资公司,不如说更像个军区大院。他以前从没见过一家公司,以“战区”为单位标注每一栋楼,大院里挂着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正中间墙上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几个大字鲜红有力,引人注目。至于海广大办公的地点,他认定应该就在眼前这栋叫做“指挥部”的大楼里。陈顶天报上昨天车里放的名片上梁红玉的名字,轻而易举地过了保安那一关,来到她的办公室。正在伏案整理材料的梁红玉看到陈顶天这个不速之客,很是惊讶,再一听他是来找海广大的,更是无语:“海总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回北京去吧,同学。” “只要能让我见海总一面,我会让他放了冯杰。我没有300万,但我有办法让海总得到300万,”陈顶天淡定地望着梁红玉,“我找到打印机买主了,一台3000。” 不知是他身上的什么特质打动了梁红玉,她竟决定信他一回,带他去见海广大。但是,只给他5分钟的时间。
海广大的办公室装修得金碧辉煌,陈顶天进去的时候,海广大正在和几个学者模样的人谈话。他看上去五十来岁,一身粗布衣衫,打扮像个普通工人,可说起话来又像个机关干部,总之怎么都不会让人想到这竟是当时的深圳首富。 “那我就当这个客座教授啦!我这人,做生意灵,教书嘛,马马虎虎。当然,正因为我没读过几年书,所以我特别重视教育。我已经决定了,投资一个亿,在贵校设立一个基金,本人也不客气,就叫海广大基金吧。重点扶持科技人才,小平同志的话我可是铭记在心哪,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科技,要从娃娃抓起呀!” 坐在他对面的几个人笑得合不拢嘴:“海总,我们代表全校师生,哦不,代表教育界,对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你们要感谢的可不是我,是党的政策。没有党中央的关怀,哪有今天的大好局面啊!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来客纷纷站起来跟海广大握手,握手时海广大一步不动,很有外交风度。等到他们兴高采烈地出去,他才瞥了一眼陈顶天:“又是老乡吗?红玉啊,带他去买身衣服再来见我,别丢我们芜湖人的脸。” “他不是老乡,他是……”梁红玉一时语塞了。这时陈顶天自己开口了:“海总,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海广大哈哈大笑,翘着二郎腿坐下,“我家大业大,需要救吗?你有毛病吧娃娃,你哪来的?” “我是冯杰的朋友,北京来的。他赔掉的那300万,我能帮你救回来。” “300万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一堆废纸!我把冯杰抓起来,是这娃太没生意脑子,我是给他长点记性。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给我挣300万出来?” “7天之后,那1000台打印机就值300万。” 海广大又笑了,他让梁红玉给陈顶天一点饭钱打发他走,他断定这人是饿疯了。被梁红玉拉走之前,陈顶天也笑起来:“我看错人了,海总,原来你也是没头脑的娃,告辞了!” 话音刚落,只见海广大两步跨到陈顶天面前挥起拳头,静止两秒见他面不改色,手又放下来:“娃,激将法,你这一套都是我玩剩下的。200万的东西你怎么卖出300万?说来听听。” 办公室一角有块黑板,陈顶天拿起粉笔开始边写边讲解。 “你现在有1000台打印机,市价每台能卖到2000。我下午去电子市场做了个统计,深圳市面的打印机总共只有379台,你再花758000元,可以把这些打印机全买了……” 话被海广大打断:“然后每台3000卖出去,你以为深圳人都那么傻吗?他们会马上进新打印机。” “但别忘了,后天,台风就要来了。这次台风将袭击南海,台湾海峡还有日本海,我相信至少半个月,不会有打印机从台湾和日本运过来。也就是说,半个月内,深圳将只有我们有打印机。”陈顶天语气很认真。 “想卖多少就卖多少?” “下面我再跟大家谈一下概率的问题。如果我们能把打印机炒到3000一台,那么刨去原来的成本,我们还要可以赚379000。就是我们炒不到3000,价格往下跌,最多一台再跌200,这是打印机到岸的成本价,这样的话我们会亏275800元。只要台风能来,价格就能炒上去,而台风来的概率在90%以上。我们再算一下这生意的输赢平均值,90%是0.9乘以我们的利润379000等于341100,减去10%是0.1乘以可能亏掉的275800,输赢平均值是313520。一般来说输赢平均值只要是正数,这门生意就可以做。海总,313520啊,你还不敢做?” 海广大一脸迷茫:“你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说的只是一个数学期望的简单问题。” “你这个娃是个疯子。” 陈顶天淡淡一笑:“海总把10亿双袜子卖给苏联人的时候,也是个疯子吧。” 富商海广大的古怪逻辑是,正因为不懂,所以才要做这单生意,看看所谓平均值怎样挣钱。他给了陈顶天75.8万块当做赌注:如果陈顶天输了,就陪冯杰去坐牢;如果他赢了,冯杰会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