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家胡同56号到王府井大街22号
惊回首,我已经来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整整56个年头了。刚来时,我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儿,现在已经迈进了“古稀”之年。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与人艺相依相伴,骨肉情深,从青年到中年,再从壮年到老年,她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人艺是个什么地方呢?正如老院长曹禺所言:“我是爱这个剧院的。因为我和一些老同志在这个剧院天地里,翻滚了30年。我爱那些既有德行又有才能的好演员、好导演和那些多才多艺的可爱的舞台艺术工作者们。我爱剧院里有各种各样性格的工人们。我和他们说笑、谈天、诉苦恼,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戏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爱那空空的舞台。微弱的灯光照着硕大无比的空间,留恋不舍……我感到北京人艺是培养多少戏剧新人的园地,是锻炼多少人物的舞台。”
一
北京人艺自1956年开始,产生了两个标志性的建筑物——史家胡同56号家属院大楼;王府井大街22号首都剧场。而且,周恩来总理有一个故事,可以把这两者串联起来。
那是1957年温馨的春夜,周总理参加过三楼宴会厅招待泰国艺术团的酒会,送走客人后,与人艺的演员们攀谈。忽然,周总理问身边的演员狄辛、刘华:你们住在哪里?狄辛答:“剧院的宿舍,在史家胡同。”周总理问:远吗?刘华答:“不太远。我们每天排戏都是走来走去。只要15分钟。”周总理点头说:走吧,到你们的宿舍去看看。
这时,有人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夜里一点钟了,真有些担心周总理会不会过于劳累。可是,周总理却毫不犹豫地领先迈步走下了楼梯。
在首都剧场的大门口,一辆黑色吉斯牌汽车开过来。
周总理摆摆手,问:你们怎么走啊?“我们走着回去,您上车吧!”有人说。周总理摇摇头:不,我陪你们一道走吧。“不行,我们每天走惯了,好像是锻炼身体。”又有人说。周总理坚持着:我也锻炼锻炼,散散步。走吧!
于是,午夜里,在静悄悄的马路上,出现了一群人——年轻的演员们簇拥着一个内心更加年轻的长者。他们一边走,一边轻声说笑着,谈工作、谈演戏、谈生活、谈未来。中间,秘书几次催促周总理上车,可他说:白天我不便在街上走,夜晚还不给我这点自由啊?
周总理来到家属大院,上了宿舍楼,轻轻地敲开了男演员的房门。刚要睡下的林连昆坐在床边,猛然见到总理,半天才冒出来一句话:“没想到……是您?”周总理却笑着说:快把窗子打开一下,房间里的气味不好嘛。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周总理边走,边看,边谈,一直到深夜两点多钟。最后,他指着房间里的一盆海棠花说:温室里的花草是见不得风雨的,而你们一定要经受艰苦的锻炼!周总理离开了家属大院,然而他的音容笑貌却深深地铭刻在每一个年轻演员的心底,终生受益,永远也不会消失。
二
随着北京人艺的建立,演出剧场的问题日益突出。1953年初,周总理批准由国家出资,在王府井大街北端路东,一家生产教养院的旧址上兴建一座话剧专用剧场,并且交由北京人艺管理和使用。
1956年,在王府井大街上建起一座雄伟庄重、气度非凡的米黄色首都剧场,大门前的高台上竖立起两座汉白玉的高雅华表,剧场里开幕时又可以领略到悠扬动人、低沉回荡的悦耳钟声。曹禺老师的名著《日出》,新中国成立后的首演就是在这里隆重进行的。半个多世纪以来,从表面上看,首都剧场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她演出的戏在变,演戏的人在变,看戏的观众也在变。但戏剧依然是永生不朽的,戏剧人也依然是永生不朽的。“观古今之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而一出惊心动魄的好戏,是从苦恼到苦恼,要经过地狱一般的折磨才会出现。
老实说,作为一个老“人艺人”,我以人艺为骄傲、自豪和光荣。不知道为什么,写到这里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契诃夫写的,并由焦菊隐先生翻译的独幕剧《天鹅之歌》。
据说,赵丹和于是之都曾经想过演这个戏,可惜又没有演成。剧本写的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丑角,喝醉了酒,深更半夜走到空空的舞台上,在一个老提示(即提词人)的帮衬之下,演了一场特殊的“封箱戏”。
老丑角说:“我什么人都没有,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我就像那从荒凉的田野上吹过去的一阵风。我快死了,我死了之后,也不会有一个人记得我的。这样孤零零地活着,太可怕了……我是属于谁的呢?又有谁需要我呀!谁爱我啊?连一个人都没有啊!”
老提示说:“有你的观众爱你,先生。”
老丑角说:“我的观众都回家去了,他们全都睡着了,把他们的老丑角早已忘在九霄以外了。”
接下来,他读了自己在《李尔王》和《哈姆雷特》中几段非常拿手的、漂亮的台词,并且用力鼓起掌来。
“好哇,再来一次!谁说我老了?我并不老,说我老简直是胡说!有一股大量的漩流从我的身子里涌上来了,这就是鲜活的生命和青春!老年与天才根本不是对立的……”
至此,老丑角大笑,又大哭,再大笑,不可遏止。请想想看,戏散了,夜深了,台空了,人醉了……
我愿在有生之年用手中笨拙的笔,尽可能真实地、客观地、生动地记录下中国艺术史上这光辉夺目、别具一格的一页。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够对得起那些已经仙逝的老师们、同事们。他们在天堂里看着这些文章是会笑的,而且,他们看着那么多的读者在读这些文章更是会笑的。笑得那么欢畅,笑得那么可爱,又笑得那么让人痛心落泪!
好,就此打住吧。
最后,我要偷来黄宗江大哥引用的一句话算作结束:“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梁秉堃)
来源:北京日报 实习编辑:田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