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网络文学就像央视的“星光大道”
羊城晚报:作为一位从事数十年纯文学事业的作家,您同时也很关注网络文学,网络文学的兴起,至今已经十年了,您怎么看网络文学创作?
陈建功:在我看来,网络文学有点像中央电视台的“星光大道”节目,或者说,网络文学就是起到一个“星光大道”的作用。网络为文学的普及和提高都提供了很好的平台,网络文学为文学的群众化提供了很好的基础。由于网络文学有一个“无门槛”的发表领域,这种“无门槛性”使得思想的光芒和生活的感悟不再被遮蔽,同时也锻炼了我们民族的思考力和判断力。有人说,“网络是文学的垃圾场”,我并不这么认为,网络上不乏真知灼见。另外,网络使文学成为全民族情感寄托的地方,这是未来文学的曙光所在。
羊城晚报: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作品比较,水平如何?
陈建功:客观地说,网络文学并没有达到传统经典的水平。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求网络作品也要有传统的经典作品那样的写法,而是说传统经典作品之所以能够不朽,其实是在于它们的人文情怀,它们的描述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七情六欲,而是反映整个社会和时代,也展示作家对人、人生和社会的思考与探索。而这需要境界,也需要酝酿。有些网络写手每天写一万字。这实际是商业驱动下形成的一种写作模式,导致很多网络作品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和长久酝酿就迅速推出。依靠这样的高速创作,很难酿造出醇厚的好酒。
2、网络文学作家不懂“一石多鸟”
羊城晚报:网络文学创作的弊病在哪里?
陈建功:网络文学创作的“无门槛”同时也带来了它的“瓶颈”———作家自身有没有文学追求。对于网络作家而言,他们需要对“什么是文学”进行思考。有很多网络文学根本都不叫文学。我曾经参加过一次某地的网络文学评奖,我把作品都看完了,也写了评语,投了票,但是,现在我一部都没记住。
羊城晚报:是什么原因呢?
陈建功:不知道是我的记性问题,还是作品的问题。我想了一下,大概是因为这些网络作品缺乏经典性的细节,人物不够深刻,即使很多作品语言灵动,机智幽默,读来很过瘾,但是,由于没有坚实的人物性格做基础,所以会让人记不住。相比起传统文学作家来说,网络文学作家不太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细节,不擅长“一石多鸟”的艺术概括力,因此作品就缺乏艺术厚度,故而被一些人称之为“平面写作”。他们用一个石头只打一只鸟,而传统作家的作品,由于比较注重艺术形式的内涵意味丰富性,所以,写出的作品,人物形象丰满,作品意韵深远。
另外,一些时下火热的网络小说,看的时候就像是在玩一把扑克,玩完了就觉得过去了。原因在于,有些网络作家,只考虑点击率,不考虑作品未来还能不能读。除去打打杀杀,没有深刻的人文情怀,写得再热闹也不行。
3、设立“网络文学院”有无必要?
羊城晚报:网络文学对传统作家带来什么样的启示?
陈建功:传统作家应该学习网络作家三个方面:一,网络作家松弛的创作心态。因为网络作家不用考虑发表门槛,也不用考虑获奖什么的问题,所以在这种松弛的心态下才敢正视生活中的问题和矛盾,才会写出好作品;二、网络作家有很强烈的与读者的沟通意识,而且和读者沟通也快。传统作家中的许多人,因为已经不是“话本时代”了,他们的面前已经没有“听书人”了,他们多数都是在自己的作品里,很少考虑跟读者的沟通,自说自话,造成有的作品很难读;三、网络作家大多是“草根族”,至少昨天还是“草根”,因此和鲜活的生活保持有密切的联系。这样他们的作品生活气息浓郁,语言也必然鲜活生动,。
羊城晚报: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隔阂如何消弭一些?
陈建功:近两年,作协在做这样的工作,就是把网络文学作家吸收为会员,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但是,我觉得两种文学的互相吸收借鉴,不应该是体制能促进的,而是需要实践,需要在作品中相互融合。我听说广东作家协会要设立网络文学院,我以为对这一思路还需要再深入讨论,总不会用这种方式,再将网络作家都“统”起来?
羊城晚报:相比网络文学的十年,在传统文学进入新世纪的十年间,您留下深刻阅读印象的作品有哪些?
陈建功:有很多优秀的作品,比如说叶广芩的老北京系列小说,邓一光的《我是一个兵》;还有不少好的纪实文学。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广东作家张培忠的《文妖与先知———张竞生评传》,虽然它和鲁迅奖失之交臂,但我觉得它是一部很好的作品。此外,我要给读者推荐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人非草木》。这是一位内蒙巴彦淖尔旗的作者,叫陈慧明。过去我不认识她。她给我寄书的形式很特别,用手缝的布包着书寄到我单位来。开始我纯粹出于好奇而读了它,逐渐被深深地感动了。我觉得她真不简单。她写作的时候,还是一个在广场摆摊的小生意人,她在一个流动车里,隔出一个小地方,就猫着身体在里边写,根据自己的真实人生经历,写出了这本感人的小说。这部书是她自费出版的,印了1000册,虽然不能说有什么小说技法,但写得很真诚、感人。我想推荐给读者看看。
4、赞成茅盾文学奖采取“实名制”投票
羊城晚报:我注意到,在2011年2月25日修订的茅盾文学奖评奖条例中,评委投票一改过去的匿名投票,采取实名制投票。您是否认同这样的制度?这种制度的优势在哪里?
陈建功:评奖的实名制,我觉得不难啊。就拿去年浙江举行的“郁达夫小说奖”来说,当时也采取的是实名制,我们评的时候,要求每人看完候选作品之后,公布投票和投票理由以及不投票的理由。进行下来,也不觉得有什么障碍,都是按照自己的评审标准,说出自己对作品的理解。那个“郁达夫小说奖”,我就没投铁凝的票,此后不久,我见到铁凝,很坦诚地告诉她说,我没投你的票啊,虽然你那篇小说写得很棒,但我认为应该把票投给另一个年轻人。铁凝说,就是!应该投给年轻人!再比如说,史铁生跟我那么好,但是每次评奖的时候,从没给我打过一个招呼,他得奖了,就是作品征服了评委,没得奖,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心无芥蒂。实际上,实名制试了试,真的也没觉得多难的,大家都抱着很坦诚的态度,客观地去评价作品,当然,评判作品的标准因人而异,各人审美趣味的差异肯定会使作品的评选有不一样的意见,但是,我相信,既然能当评委,对于文学的基本理解还是不会离谱的。
反过来呢,也不能说匿名制全无可取:比如说,在评奖的时候,有人来请托,但是,在实际投票的时候,这个人作品如果真的不能达到获奖水准,匿名投,可以保证更准确地表达你的意愿。对于某些评委来说,是实名投更公正还是匿名更公正呢?你知道的,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匿名投票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帮你躲避一些麻烦。
5、“新海外华文作家群”异军突起
羊城晚报:除了网络文学,您还很关注海外华文文学,您一直担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对于世界华文文学的交流情况很了解,目前海外华文文学的创作状况如何?
陈建功:新一代海外华人作家近期带给我们异军突起的惊喜。由于这一代海外华人作家似乎都有过在中国大陆生活的际遇,他们的作品既有海外视角,又带着大陆滞重的历史感,他们的作品既有着海外文学的一些特点,更带有大陆文化的特点,因此,他们的作品呈现了多元的特色。近年来,有写《金山》的张翎、《第九个寡妇》的严歌苓以及《夜巡》的陈河等海外华人作家比较突出,他们的作品在国内受到很大关注。
同样的,据我所知,中国作协也同样很重视海外华文的创作,有一系列的具体工作措施,比如说,吸收港澳作家和台湾作家为作协会员,推举金庸、陈映真为作协名誉副主席。近年来,有人提出应该将海外华人作家的小说也纳入茅盾文学奖的范围内。这是好事,也是改革开放时代的必然。我个人觉得,不管海内外作家,只要在中国大陆出版的汉文作品,应该都是可以参评的。至于在海外出版的华文作品是否也可以参评?大概还需要一个过程吧。这应该是评奖的组织者提上议事日程的事情。我已离开党组和书记处的职位,我已是桃花源中人啦。
目前,中国现代文学馆设立“海外华文文库”,专门收藏海外华人名家的手稿、作品乃至具有纪念意义的物品。比如说,台湾作家柏杨先生的藏品,在柏杨、张香华夫妇以及他们子女的支持下,我们就收有一万多件,有手稿、生前的衣物、笔等,甚至还有他坐牢的时候狱友帮他抄的手稿。此外,梁羽生、张秀亚、痖弦、洛夫等等名家,也都有手稿等珍藏。现在,“海外华文文库”的筹建,在海外也很受关注。他们虽然离开了祖国,但他们是不应该被祖国遗忘的一群,他们在海外以自己的写作传播、建设着中国的文化。
羊城晚报:中国作家在海外的影响力如何?
陈建功:现在,中国有不少作家的作品都被翻译到国外,他们不是靠政府出钱,而是海外的书商跟他们签的,是真正把书卖到国外的。比较活跃的作家有:莫言、迟子建、余华、苏童、毕飞宇等,也有一些作家如卫慧、棉棉等,也都有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我觉得中国作家的作品开始在海外产生影响,但若说有多么巨大,还有待时日,也有待努力。
6、期待在作家中出现《春天里》
羊城晚报:刚才提到卫慧和棉棉的作品,您怎么看?
陈建功:我觉得其实不能一棒打死。她们的作品,在当时反映了一类人的生活形态和苦闷情绪,可以允许。但不能全是这些作品。我说过,我们理解那些上星巴克、吃哈根达斯、泡酒吧的所谓“小资”生活形态的存在,但也不要忽略了那些像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的那些依然为生存奋斗、挣扎的“孙少平”式的人物。包括现在我们老是提“80后”这个标签,说来说去就是说那些被生活“惯”出来的、标签式的城市化人物,其实,“80后”不仅仅是城里人,还有很多是打工的,绝对跟我们现在所指的“80后”的风貌,完全不一样。这些人群的生活形态我们同样不可忽视。可是,我现在就没看到很好地写这些人群的作品,都一窝蜂地写那些都市“80后”去啦。
羊城晚报:近年来,有不少打工文学啊。
陈建功:或许是我孤陋寡闻,我还很少读到让我感动的、满意的、有力度的打工文学作品。现在很多打工文学都停留在写苦难、发抗议的简单层面上,从小说的角度来看,这是远远不够的,要写出人的心灵的矛盾、尴尬、苦闷、追求,写出人性里的一些东西,而不仅仅是社会抗议的层面。我觉得许多打工文学作品还是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说实在的,我敬重那些关注底层、关注弱者的作家,但越是这样,我也越对他们给予更高的期待,我期待着作家中出现可以和《春天里》媲美的作品。我觉得还有一点担心有必要提出来,就是打工文学作家写出名了,务请保持自己的文学立场以及观察生活的角度和特色,不要因为生活境遇变了,就成为了隔岸观火者,使自己的情感资源枯竭。当然,不光是打工文学,文学需要努力的、思考的地方还很多,比如我们的报告文学,成绩很大,佳作很多,应该说为推动社会的进步居功甚伟,但也应格外警惕浅尝辄止,不应满足于一般的讴歌大好形势的层面。
7、“羊城新八景”评选活动
需更多作家参与
羊城晚报:我们《羊城晚报》去年开始进行一个“羊城新八景”的评选活动,您认为这样的活动有什么意义?
陈建功:这个活动我知道,我这次来广州开会,听很多人说到这个事情。我觉得这个活动很好,“羊城新八景”的评选,能调动市民对家园的热爱,可以算是帮助人们把生活艺术化吧。生活在一个艺术化的家园里,幸福指数是会有所提升的,人们也更知道珍惜与维护。
我这次来广州,真的觉得广州比过去干净多了,街道小巷洁净、整齐,对于路标等细节也很重视,广州更人性化了。我想,通过这次评选活动,进一步使市民充分意识到,不仅要有干净的环境,还要有美的意识,使人们生活在这里更加精神愉悦,而这些,都是要从细节做起的。我看过不少作家文人写关于广州老八景的文章,欧阳山、秦牧等著名作家的美文,使我对老八景留下深刻印象。实际上,景以文传的事例在中国真是比比皆是。因此,我想新八景也万不可忽略了作家的参与,保不齐也弄篇《岳阳楼记》、《滕王阁序》出来呢。
陈建功
1949年生,1973年开始文学创作。1982年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到北京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出版过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迷乱的星空》,中短篇小说集《陈建功小说选》、《丹凤眼》,中篇小说《鬈毛》,中篇小说集《前科》,随笔集《从实招来》、《北京滋味》、《嬉笑歌哭》以及《建功散文精选》等。作品曾多次获全国文学奖,并被译成英、法、日、捷、韩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来源:羊城晚报 实习编辑:田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