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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黎明评《撞车》

[ 2006-03-08 09:50 ]

 

周黎明评《撞车》:碰撞前后的火花 获胜在细节


  《撞车》(Crash,又译《冲击效应》)是今年(2005年)最好的影片。也许我不该这么说,因为很多口碑不错的新片我尚未欣赏,但我可以确信,这是我所看到过的有关种族矛盾的最佳作品。

  该片跟1996年大卫·克罗南伯格同名影片(有时译为《欲望号快车》或《超速性追缉》)毫无关联。编导保罗·哈吉斯是去年奥斯卡最佳故事片《百万美元宝贝》的编剧,自己也拿了最佳编剧奖,但新片跟那部获奖片也毫无相似之处。该片的基因来自奥特曼的人物结构、经典片的种族题材,以及《爱情是狗娘》的创意布局。分解开来,《撞车》并没有可申请专利的成份,但组合在一起,却给人腰间一搡的警醒和震撼,强迫你重新审视一个老掉牙至熟视无睹的命题。

  关键词:群戏

  《撞车》没有主角,十多个角色全是配角。如果在罗伯特·奥特曼之前那么做,一定是天才,可惜奥特曼已经把这种群戏(ensemble)类型提高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以致我有时产生幻觉,认为他才是拍摄《红楼梦》的最佳人选。最典型的奥特曼群戏应该是1975年的《纳什维尔》,共24个角色,如小蝌蚪找妈妈似的在那个特定的场合(美国乡村歌曲之都)貌似无序地穿梭交织,最后组合成兼具广度和深度的全景图。

  《撞车》的角色人数没有《纳什维尔》那么多,跟奥特曼近年的《高斯福庄园》更是相差不少,但它继承了奥特曼的精髓。须知,在一个固定的放映时间中,能通过银幕传递的信息量是有限的,因为角色多并不难,但角色要活起来,其难度跟角色数量是成反比的——角色越多,轮到每个角色的戏就越少。奥特曼的本事是人物多但都是立体的,否则群戏就成了人名的堆砌。《撞车》中的角色也都有血有肉,不是用标签可以代替的,跟奥特曼影片一样,这些角色通常以两个一组的搭配出现,互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同迷宫,有些能走得通,有些则是死胡同。比如,地区检察官和他妻子是一组,伊朗人店主和他女儿是一组,两组之间完全不相识,但他们都是同一个锁匠的客户。

  在人物结构上,《撞车》最容易令人联想到的电影,是1993年奥特曼的《银色、性、男女》(Short Cuts)和1999年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的《木兰花》(Magnolia)。这两部戏不仅都是群戏,而且都以洛杉矶为背景。洛杉矶是一座将“摊大饼”规划理念推到极致的城市,而群戏可说是一种角色分布的“摊大饼”,两者之间有天然的默契,而汽车在这样一个地方则是面对面人际接触的主要工具。风格上,《银色》比较写实,《木兰花》偏重象征,《撞车》在两者之间。有一个细节颇能说明三者的差异:三部影片的结尾都有一个“自然”事件,《银色》中是大地震,《撞车》是下雪,《木兰花》是下蛤蟆。天上像冰雹似的掉蛤蟆,当然是超现实的;下雪似乎最自然,其实不然,因为洛杉矶冬天的温度跟广州相仿,下雪虽然不是绝对不可能,但极其罕见;而加州位于地震带上,因此地动天摇反而不稀奇。

  若纯粹从技巧的角度,《撞车》并未超越奥特曼的那些名作,它的突破在于群戏居然能引起共鸣。奥特曼的群戏影片均采用冷眼旁观的立场,观众始终置身于戏外。这不能说是一种不足,也许奥特曼根本不愿意观众一头扎进戏里跟人物一块喜怒哀乐,他的群戏是松散型的,犹如随机抽取的生活片断,隽永而不浓烈;而《撞车》则走戏剧化道路,强烈的戏剧冲突和多舛的人物命运让观众为之嗟叹。你可能说:制造戏剧效果还不容易?朱军在《艺术人生》中都能每每发射催泪弹呢。的确,两小时里让你为一两个人物的命运感动并不难,

  但同时关注十几个不同人物,则意味着你必须事先了解这些人物的背景。《泰坦尼克号》中遭难的人物虽多,但观众真正关心的就只有两人。从这可往回推理,《撞车》的人物塑造和演员表演多么出色,短短几组镜头就勾勒出人物的成长背景和心理世界。

  关键词:撞击

  《撞车》的戏剧矛盾集中体现在撞车这一事件。该片中,这不仅是一桩车祸,更是一种有文化意义的象征。影片第一个镜头尚未出现时,主题台词已露端倪:“这是一种触感。在任何一座城市,人们都需要步行,摩肩擦踵,甚至撞个正着。但在洛杉矶,没有人会撞到你,因为大家都躲在钢铁和玻璃制造的汽车里。我们失去了那种正常的摩擦,当我们冲撞时,就会是撞车,那时我们才有所感悟。”

  《爱情是狗娘》的故事也建筑在一次撞车事件上,但该片的主题意象却不是撞车,而是狗。撞车在那里是不具有象征性的偶然事件,纯属剧情设置。《撞车》中的车祸则完全写意,甚至故意回避了车祸的过程,就像《大红灯笼高高挂》故意不给老爷一个正面镜头,反而使其弥漫为一种威慑、一种气氛。

  对于不喜欢《撞车》的观众,里面的巧合乃一大硬伤。被性骚扰的妇女怎么那么巧被同一警察所救?难道全洛杉矶就只有十几个警察?这种浪漫文学惯用的手法在当今已成诟病,但我觉得该片中并不突兀,一则因为人物塑造的底子厚实,二则冲撞本身是一种极具戏剧冲突的事件,恐怕不适用于淡如水的剧情。也有观众反感该片的感情戏,觉得太煽情。单独拿出来,剧中几处大喜大悲(如伊朗人差点杀死锁匠的女儿、妇人从即将爆炸的汽车中被救出)都有过火之嫌,但放在该片中,我觉得还算合适,因为片中不乏黑色幽默和自嘲精神,因此风格互有调剂。除此还有口味的因素,吃惯广东菜而从未尝过川菜的人一定觉得后者太浓烈,而若天南地北的菜系都能适应,对咸淡就更有包容性。

  关键词:种族矛盾

  本片的“撞车”无疑是指种族之间的冲撞。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种族矛盾是很自然的现象。在以往的种族题材影片中,人物的道德优劣是一目了然的,简而言之,多数民族处于道德劣势;每个白人都需扪心自问:我是否有看不起黑人的偏见?《猜猜谁来吃晚饭》、《炎热的夏夜》都是那样的作品,好人坏人十分清晰,即便不是十足的坏人,思想的正确或错误很容易判断。但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不是书本,我们的很多想法自有缘由,包括偏见和谬见。《撞车》跟其他种族题材影片不同的是,它真实地反映了产生种族歧视的根源,而没有一味把人描写成天生的好人坏人。比如,桑德拉·布洛克扮演的检察官妻子本属于“开明人士”,但自从被两名黑人青年抢了车后,神经紧张,总觉得找来换锁的南美小伙会借机偷窃钥匙并入室偷窃。你说她反应过度吗?她没有防范大学生装束的黑人,如今这个有点街头小流氓打扮的青年她怎能不防?

  《撞车》最了不起的地方,是打破了好莱坞对于人物道德分界的戒律,塑造了同时具有美德和恶德的人物。该片中没有绝对的好人或坏人,每个人或多或少有种族偏见,尤其是麦特·迪伦扮演的警察,是一个明显的种族歧视者,但他光天化日下利用工作之便对桑迪·纽顿扮演的女子实施“咸猪手”,也有可信的铺垫:一,他看到该女子在行驶的车里为驾车男子口交,产生欲火,而且那是违反交通法的行为,作为警察他有权处罚;二,因该女子皮肤白皙,他错以为是白人,而她的男伴是黑人,因此有一种民族报复和邪恶欲望的微妙缠绕。但在后来的场景中,我们看到这个令人厌恶的警察见义勇为,奋力救人,而且他还是一个孝子,照顾着病魔缠身的父亲。原来,他的种族偏见源自他目睹父亲的不幸,因为政府实施一刀切的少数民族扶持政策,他父亲的生意硬生生被分给了很可能远没他称职的少数民族。他的极度不满在一次为父亲询问病情时,向医院的黑人服务人员爆发出来。打个比方,如果你600分没有考取某大学,另一位分数比你低一两百的少数民族学生却被录取了,你会怎样想?也许从理智上接受并不难,但感情上轮到自己肯定会忿忿不平,而我国的少数民族多半在边疆,不像美国那样混居在洛杉矶等大都市,发生冲突的几率就会低得多。

  我曾短暂居住在据称全世界民族最多最混杂的纽约皇后区,见识并体验过该片中刻画的某些情节。但要吃透该片的主题,并不是说你必须成为洛杉矶或纽约那种联合国似的民族大熔炉的居民。种族差别只是诸多背景差异的一种,每当网上出现恶性犯罪的报道,跟帖中马上就涌现一大批“那个地方的人怎么那样”的反应,彷佛写帖子者的家乡从来不会有犯罪事件似的,而一旦出现坏人坏事,当地的全体居民都必须被株连,贴上嫌犯的标签。这就是地域歧视,其心理过程跟美国的种族歧视极其相似。更普遍的还有经济和社会地位的歧视,比如民工在沿海地区的遭遇,其悲喜色彩比《撞车》中的情节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一个从来不看中国新闻的老外,哪天若看到一部影片中描写某民工因苦苦哀求仍领不到他那微薄的工资,并遭老板谩骂,一气之下把老板杀了,说不定他会感叹,这样的情节太夸张、太虚假了。

  《撞车》中有许许多多不同种族之间产生误解和偏见的精彩细节,其中莱恩·菲利普扮演的好心警察酿成悲剧的故事,令人感叹人生的偶然和不测。撞车在一定程度上是偶然的,不必每次都上纲上线来挖掘人性的丑恶,更不能用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逻辑来看扁一个群体。对于好莱坞主流口味,该片偏灰色,但骨子里非常光明,它阐明了这样一个道理:无论我们操什么语言,有什么不同习俗,持什么古怪的偏见,其实大家内心多半是善良的。影片在结尾处暗示,绝对的民族大团结是乌托邦的妄想,但只要每人各退一步,设身处地为对方想一想,多一份宽容,人与人之间是没有不能相处的。

  (本文写作于2005年10月,发表在去年底的《看电影》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