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日报网消息:英文《中国日报》12月30日报道:莫桂珍第一次看到汉族人使用的床铺时才5岁,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晚上躺上去休息。她早已习惯了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把蓝天当被,黑地当床,世世代代游猎在深山”的生活。
那是1953年,当时鄂伦春族只有一千多人,全部从山上搬下来,住进山脚政府提供的房子,开始过上定居生活。当时这个古老的民族濒临灭亡。
近60年后,中国现在有八千多鄂伦春族人。但是莫桂珍对于民族的未来仍然很担心。“我们的文化正在消逝。我小时候的故事在现在的年轻鄂伦春人听起来就跟天方夜谭一样。”
鄂伦春被称为生活在马背上的民族,狩猎是文化的核心。鄂伦春人都是好猎手,吃兽肉,穿兽皮,居住在“仙人柱”里,用松木或桦木做支架,盖上桦树皮,冬天用兽皮围盖的简易住所。最早关于鄂伦春的记载出现在四世纪。鄂伦春族有语言,没有文字,信奉萨满教。
今天的鄂伦春人大多数都成了农民。包括莫桂珍在内的一批长者已经投入到抢救民族文化的工作中,收集关于英雄猎人的说唱故事,传承民族歌曲和工艺,并教年轻人学习本族语言。
“老人们都是活化石,他们都会相继离世,时间不等人啊,”莫桂珍说。
“不是一条普通的鱼”
莫桂珍从懂事起,就记得家里每天都骑马从这儿搬到那儿。女人一般留下来晒肉干,做饭,照顾老人和小孩。
仙人柱一般搭建在河边,而且鄂伦春人都是钓鱼好手。“有一次我母亲钓到一条大鱼,用木棍子把鱼扛在肩上,鱼尾巴还一直拖到地。光是鱼脑袋就炖了一吊锅。鱼肉端上来了,可我母亲一口也不吃,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总觉着这条大鱼不是一般的鱼而是“恩都列”(龙)”,莫桂珍说。
猎人们出去打猎久了,孩子们想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莫桂珍母亲选了一个“人”字型木杈,在上面绑了一个横木变成一个“大”字形,形成了一个人形架子。然后再将两根线分别栓在笊篱头与把交界处的两侧,这就是笊篱姑姑了。晚上天黑了以后,莫桂珍母亲和婶娘分别牵拉一根线,使笊篱姑姑随着不同的牵拉力度而左右前后摇摆跳动。
“母亲把要问的事告诉笊篱姑姑,问父亲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两天还是三天。当说到三天时,笊篱姑姑向前俯下,母亲和婶娘高兴极了。三天以后父亲他们果然回来了”,莫桂珍说。
1952年夏天,莫桂珍家住在沾河边,当年发了大水,家里的一条桦树皮船顺流冲泡了。莫桂珍母亲和婶娘领着孩子们在河岸上下跪,朝着船冲跑的方向磕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希望老天爷可怜可怜她们,不要把船带走,因为还指望用船过河去换粮食,要不然就会饿死。
“可无论我们头磕得有多么的响,船还是顺流跑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当时的做法好笑”,莫桂珍说。
艰难的生活
莫桂珍9岁时就已经是骑马好手,1957年随父母回黑河市新鄂乡打猎,一起上山的还有爷爷、大爷以及妹妹等。她一个上午能用不带鱼钩的鱼竿钓上来整整一饭盒小鱼,有时还会有受伤的小紫貂作为她在宿营地的伙伴。
“在山上奔波了一个月我掉了两次马,过河的时候从马背上漂到水流中。父亲马术好,冒着危险几个回合就把我救上岸,他是族里的领袖,也是非常优秀的猎手。”
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猎人们居无定所,在寒冬的深山老林里追赶野兽,很多人的身体不好,跟狩猎生活也有关系。
“猎人们在冬天跟踪马鹿几天几夜之后,容易感冒。很多人后来得了冠心病或者肺气肿”。莫桂珍的丈夫1993年病逝,当时48岁。
莫桂珍的母亲生了八个孩子。第一个孩子生下来一条腿怎么也伸不直,没几个月就夭折了。那时鄂伦春人过着无定处的游猎生活,走到哪儿就住在哪儿。产妇要生孩子了,就在仙人柱前边约四十米的地方搭一个简陋产房,四面透风,莫桂珍母亲生第三个孩子时正是寒冬腊月,包孩子的小狍皮被子毛都掉没了,生下没几个小时就被活活冻死了。
莫桂珍的母亲在1984年去世。“她走的时候才63岁,但是看起来特别苍老,因为一辈子受了太多苦。”
转变生活方式
1953年9月,鄂伦春人在党和政府的领导关怀下实现了定居。莫桂珍一家第一次搬进新居时,兴奋之余有充满了茫然,对住房子有些不习惯。一帮小孩在炕上翻跟头玩游戏,疯闹了一个下午,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怎么也不肯在炕上睡,嫌炕太热。莫桂珍母亲连骂带打,孩子们还是不肯上床,无奈只好在地上铺上了狍皮褥子,这才睡了搬进新居的第一觉。直到1957年,还有一些老人仍然在自己院子里搭起传统的仙人柱,也不愿意住在砖瓦房里。
“搬进新居后,冬天来了,屋子里的炉火旺旺的,鄂伦春再也不用过‘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苦难生活了,”莫桂珍说。
实现定居后,鄂伦春人享受政府提供的住房,医疗和教育,主要以农业为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为了保护森林里数量日渐稀少的动物,政府规定每年只有一段时期允许狩猎。猎人们把猎枪交给政府统一管理,在冬季统一发放,狩猎期每年约一个月左右。
新生乡鄂伦春人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和门外都有几只猎狗安静地在休息,对于陌生来客的面孔和喧哗毫无反应。
莫桂珍说,“这些猎狗只有听到主人备马狩猎的声音就会兴奋起来,上串下跳,不过引起它们这样兴奋的时候很少发生了”。
是鄂伦春人的错吗?
黑河市爱辉区鄂伦春族自治乡新生乡村民莫才强,今年33岁,说自己小时候就有骑马的冲动,骑上就会。老人教年轻一代打猎的技巧,山上的规矩,比如找犴要甩风甩踪,找狍子要早起坚持,找猪要不丢踪,套兔子要在密的地方下套,不踩它的道,套树鸡要避开大风天,钓金线要藏起来不能让它看见人。
“我刚打猎时就是12年前。刺尔滨河是很好的猎场,大河10年9涝,山上有的是猪。狍子每帮都20多个。现在河太小了,狍子也快被套没了”。
头场雪是打猎的黄金季节。可是政府发枪晚,等发了往往是盗猎的满载尔归,鄂伦春猎人只能去捡剩下的。
“其实,国家政策对我们真好,看病报,考学加分,给盖房子。国家保护动物的政策我们理解。可现在的现实是,黑枪满山跑,我们受制约,当有一天山上没有动物的时候,别人会说是鄂族打没的,所以现在鄂族的处境很尴尬。”
“我希望国家能建一个刺滨河的保护区,由鄂族管理,能增加猎民收入,保护环境,最重要的是民族文化不至留失”。
“我很骄傲”
鄂伦春下山后,所有学龄儿童,包括莫桂珍那一辈,都与汉语孩子一起接受教育。本族语言很快失去传统地位,即使在家庭沟通与交流中也逐渐被边缘化。
莫桂珍父亲后来调到黑河工作,全家搬到了黑河市。那时她母亲不会说汉语,每次上街买东西都让莫桂珍给当翻译。“我心里极不情愿,觉得说鄂伦春语人家会笑话,不好意思,特别是在黑河镇这个汉人居多的地方,”莫桂珍说。
几十年后,她急切地想学习自己的本族语言。为了拯救濒临失传的“摩苏昆”说唱艺术,她曾给黑河市长写信,要求建立鄂伦春民族歌舞团。从2008年起,她担任新生乡“刺尔滨艺术团”团长。
艺术团展示鄂伦春的生活传统,用下马酒迎接远地而来的客人,展示民族服装,用桦树皮做的各种器皿,表演说唱故事,有些曲目还有汉语版本。
今年22岁的吴楠,觉得参加艺术团之后自己的民族感增强了。“以前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当着我的面说鄂伦春人杀人,我每次听到就特别不高兴,”她说。
此前,除了听哥哥讲些狩猎经历之外,吴楠觉得跟鄂伦春没有什么联系。以前狩猎装备和食物用马驼,现在开车上山,一呆就是一周,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因为艺术团的演出,队员们需要学习本族语言。吴楠使用学英语的方法,用汉语标注鄂伦春词语的读音和意思。现在她能唱十来首民族歌曲,很多日常生活中的词汇也掌握了。
“我觉得为自己是一名鄂伦春人很骄傲。我们是一个能歌善舞,骑马射箭,样样都会,善射的民族。缺点是太朴实,有点傻,容易上当受骗,”吴楠说。
因为缺少资金,艺术团没有固定的成员,尤其缺少男演员。有时吴楠在新生乡卫生所工作的男朋友,和莫桂珍的儿子,都会来帮忙。
文化的消亡
黑龙江省鄂伦春族研究会副会长关金芳55岁,2005年在呼玛县建立民族艺术团任团长。2009年她被评为国家鄂伦春民族歌曲传承人,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收集了500多首民族歌曲。
“我们的文化在走向消亡,语言环境没有了,生存方式改变,民族意识在慢慢淡化。老人们相继离世,很快人们只能到书里、博物馆或者影视节目去了解失传的鄂伦春文化,”关金芳说。
关金芳列举了鄂伦春族很多优秀的品质:猎人们长期生活在恶劣的条件下,靠的是智慧,人与自然和谐。打猎是以保持生存为目的,只需能够养活自己家人的猎物。狩猎回来,总是把最好的部分给弱者,包括年老病残和寡妇家庭。
关金芳的艺术团再现游猎生活的场景。“我们不仅要唱传统民歌,也要与时俱进创新发展新的歌曲,有生命力才能继续存在下去,”关金芳说。
艺术团的成员都是当地村民。关金芳说他们是当代的“末日昆”,就是歌曲中经常称颂的英雄猎手,和恶魔以及野兽战斗。
为了提高艺术团的表演水平,关金芳还希望让团员到哈尔滨音乐学院接受培训和排练。
“我的优势在于能说本族语言,会讲自己的故事,还会唱民歌。现在已经收集到的500首歌,如果不记录下来,我就是罪人。我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尽到了最大努力,把文化精髓贡献出来,留给世人。”
关金芳的丈夫去世了十多年,期间她一直跟孩子和孙辈一起过,在家都用汉语交流。
随着鄂伦春人和汉人通婚的情况越来越多,所谓的“团结户”,年轻一代接受汉化教育。族语对他们来说就像英语一样陌生,没有语言的基础,更不用讲去理解文学、小说、说唱艺术和民歌了。
缺乏在当代社会的实用价值
黑河市鄂伦春语言研究学者孟淑珍今年61岁,也花了30多年收集民族歌曲,但是担心这些努力最终徒劳无功,不会带来实质的民族文化复兴。
“我能设想的最好的情况就是鄂伦春文化遗产在全中国的文化库存中占有一席之地,民族演出是有自己的节目,有访客时表演民俗艺术,但是很多东西都只是名称。比如桦树皮工艺和狍皮衣服等,只能在有限的范围,供大家观赏,主要用于展览,没有什么实用机会和商业价值。”
“鄂伦春族没有形成自己的强大文化,不断被社会所同化,”莫桂珍说,“今天社会是什么样子,鄂伦春人就是什么样子。所有进步的东西吸收了,也学到很多不好的习性,比如说不孝敬父母,自私的观念。
“下山定居以前,鄂伦春人都不懂‘自私’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孟淑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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