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宋邑只好急在心里,先作无谓的周旋。 他是个拙于言辞的老实人,在从容愉快的场所,遇着适合脾胃的话题,偶尔也能滔滔不绝地谈出一番道理来。如果本来就没有什么话题好谈,却又心事重重,偏偏还要硬挤出话来敷衍,那在他真是个绝大的刑罚。 知弟莫若师,淳于意自然最了解这位木讷近仁的高徒,只好尽量问问临淄的情形,让他有话可说。然而不提临淄还好,一提临淄难免涉及唐安,自他最近与唐安如有往来,莫非是为老师担忧着急,这正是他受了暗示,要在缇萦面前避而不谈的事,所以支支吾吾,越发令人生疑。 终于宋邑无法再忍耐了,急出一计。“五妹妹! ”他说,“我遇到个疑难杂症要请教老师指点。这个症候,是不便让你这位未出阁的娇女娃知道的。”
这个托词的效果极好,缇萦只当是男人的那些恶疮,便即避开——她心内虽不能无疑,宋二哥为了这么个病症,长路迢迢特地赶到阳虚来请教,似乎不合情理,但无论如何她不至于再执著于成见,认定宋邑带来了任何不幸的消息。
等缇萦一走,师徒俩的神态都变了,一个忧形于色,一个疑惧重重,然后在交换的一瞥中,等于已传递了信息。“老师! ”宋邑取过随身所带简囊,把唐安的书简摊展开来,“这里写得极明白。 ” 淳于意暂且不看,到门口望一望,确知廊上窗户外,并无人在,才走回来说道:“要言不烦,你先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齐国太傅,上书朝廷,指控老师‘诈疾’不敬。”
就这一句话,把淳于意说得心惊胆战、头目昏眩。“这,这是从何说起? ”他真个方寸大乱了。一看这样子,宋邑深悔孟浪,赶紧安慰着说:“老师你先别着急,事情还不知如何呢。”
淳于意跌在席上,呼吸起伏,意乱如麻。于是宋邑走过去开了后窗,他知道这时候室中要有清新之空气,才能使老师舒服些。
一开了窗,强劲的寒风扑面而来。后园中草枯叶秃,但见凌空的老枝,抖颤于呼啸的西风之中,那寂寞凄凉的萧瑟姿态,落入宋邑眼中,不由得想到了老师的处境,一种无可言喻的悲痛,使他的双眼模糊了。
由模糊的眼中,宋邑看到淳于意霍然起立,同时听得他唤自己的名字在说:“淳于意!你自富贵不淫,贫贱不屈,脊梁骨硬得像棠溪之铁,怎的挺不起胸来担当一切?”
说着,淳于意越发挺直了腰,昂起了头,瓒然而立,任令寒风把他花白的鬓发,吹得披拂满面,只拿一双沉毅的眼凝视着窗外。这形象使宋邑敬服,但也使他不安。他的想法是,遭受冤屈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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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法解救又是一回事,而此刻看老师大有挺身而出硬拼到底的模样,这是不智的态度。所以他向淳于意解劝似的说:“老师,你何妨先看了书简,再作计较。”
“自然。我要看看,高年的太傅如何德望俱尊?”
淳于意的语气,和他脸上所显现的神气一样,在讥嘲中表露了无限的轻蔑。然而,在看唐安的信时,他并不能保持这种冷静,映着窗外薄暮的光,宋邑看到他唇吻翕动,咬牙作响,愤怒得难以自制了。
到最后,非常奇怪的,淳于意的激动忽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那种怜悯愚昧的眼色,平静中有感慨,并带着仿佛无可理喻的苦闷。
“唉!黄姬! ”他长长地叹气。
“黄姬如何? ”宋邑听这语气有异,奇怪地问。
“没有什么,我与黄姬的长兄黄长卿,原是至好。一时忆旧,不免感叹。”
宋邑不明白老师在此将有不测之祸的紧要开头,怎会有忆念故人的闲心情?他只痛心于老师何不早说黄长卿原是至好,放着如此有力的一条门路不走,去托了阳虚侯,反引起严重的误会,惹出大祸,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惋惜遗憾的事吗?
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宋邑惧恨地跌足:“唉,聚九州岛之铁不能铸此错!”
“是的。 ”淳于意接口说道,“我错了! ”
“当初原该托黄长卿的……” “不! ”淳于意打断他的话说,“谁都不该托。原该行其所安,听其自然。” 果然!宋邑心想,老师是抱定了硬拼到底的态度。“这, ”他期
期以为不可,“这话,老师,恕我直率,千万不可迂腐。就退一步想,也该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幸有那么一个有力的后援在临淄,亡羊补牢,事未为晚,请老师亲笔作一封书简,我赶回去见黄长卿。好歹要求得他救老师一救。”“不必。 ”淳于意断然拒绝,“我说过了,谁也不托。齐国太傅,既已上书朝廷,只当依法申办,不当私自于求。圣明在上,持法宽平,你可记得当年命左右丞相议《收孥相坐律》的诏令吗? ”
“我记不得了。 ”于是淳于意朗诵当年皇帝即位年,会有司议除《收孥相坐律》的诏令:“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而卫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论,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收。朕闻之,法正则民欲,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吏也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罢之,是法反害于民,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见其便,其熟计之!”看到老师从容得近得意地背诵着,宋邑也产生了信心,尤其是论法“所以禁暴而卫善人”这一句,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老师活人无算,而且立身正直,自然是‘善人’!”他昂起头说,“我想想,也不该有什么祸事,否则,天理何在,国法何存?”他的话刚完,听得屏门作响。淳于意和宋邑都仓皇地转头去看,只见卫媪启门而入,伏地向客人行了礼;等她抬起头来,主客二人都大吃一惊。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发抖,大失常态,特别是眼中所流露的惊恐的神色,是淳于意多少年来从未见过的。“阿媪! ”宋邑首先发问,“你可是得了寒疾? ”“我在门外多时,都听见了!”
这一个答非所问,解释了她大失常态的缘故。淳于意特有警觉。“你不必多说! ”他使劲地用手一指,低声喝道,“当心缇萦听见。 ”
“她听不见,她在厨下走不开。 ”卫媪颤巍巍地移前两步,又说,
“我不知主人究竟为了何事得罪?若说天道,主人不该得祸。只是千万不能入狱,不然,就能洗雪冤屈,也只剩下半条命了。主人可曾听说过周勃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