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会成为国手!收你这么一个学生,可说是我一生最大的安慰。
”公孙光收敛笑容,神色变得十分郑重,“我跟你说了吧,我心目中只佩服而且羡慕一个人,此人家住临淄,他所处的药方,我所不如……”
“哦! ”淳于意失声轻喟,打断了公孙光的话。临淄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何以竟未听说有这样一位知医的人? 公孙光懂得他的意思,便接下来为他解释:“此人家道甚富,嫌行医辛苦,而且常有麻烦,所以从不肯承认懂得医道。他跟你一样,只是喜好此道而已。他比我还大几岁,今年七十开外了,或许,不忍绝艺随身以俱没,想找一个天资绝世的传人。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这一说,淳于意大为兴奋。但公孙光却又不肯说出此人的姓名和住处,他告诉淳于意说,“此人”的性情很乖僻,冒昧求见,会惹起他的脾气,反为不妙。公孙光又向淳于意保证,一定能替他找到一个机会去谒见“此人”,但机会要等,少安毋躁!
听公孙光说得如此周详恳切,淳于意只好耐心等待。匆匆数月,机缘难遇。淳于意唯一的收获是,结交了一个新朋友,姓阳,叫阳殷。三十多岁,是个裘马翩翩、意气豪迈的富家子弟,他们是由公孙光的介绍而认识的,彼此都觉得对方很对劲,一见就成了莫逆之交。
不久,阳殷来辞行,说回他的家乡临淄。公孙光为他置酒饯别,这时才向淳于意说破,所要他去谒见的“此人”,就是阳殷的老父阳庆——一个有爵位的老百姓,爵位称为“公乘”,去士大夫阶级很近了。
当然,阳殷是乐于为淳于意引见的,并且有喜出望外之感,因为这一来他可以跟淳于意结伴回乡时常往来。
非常幸运地,老阳庆对淳于意也有极好的印象,同时他的心事也正被公孙光所猜中,确有择人传艺的打算,更加以阳殷为他大说好话,所以对于淳于意的请求,很痛快地答应了。
考问了淳于意过去的所学,阳庆率直地说道:“你以前所学的方子,都要不得!统统把它抛掉!” 淳于意愣了。多少年的心血,一旦付诸东流,实在有些舍不得。但师命难违,只好恭恭敬敬地表示遵从。
“你别心疼! ”阳庆笑道,“我给你的东西,足可补偿。我有黄帝、扁鹊传下来的脉书,辨五色而诊病,知生死,决疑难,只怕你学不完。”
就从这天开始,阳庆和淳于意移居别院,那里是阳庆藏书的地方,在他家是个“禁地”,子弟童仆,轻易不准进入,此刻却毫无保留地为淳于意开放了。
面对着那些曾闻其名、从未涉猎的医书,淳于意有如老饕独享盛筵,反倒不知从何处下手。而阳庆却是有意要考验他,给他一个月的工夫,自己去看,看完了有话问他。 这一月中,淳于意足不出户,毕竟看完了阳庆的珍藏。所得到的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意念,以及越想越多的疑问。因此,他心里不免惴惴然,怕的是通不过阳庆的考问。“你, ”阳庆这样问他,“说与我听,哪几部书是你最喜爱的?”
这不难回答。“最爱《素问》和《八十一难》。”他说,“此外还有《灵枢》,不过比起《素问》,不免逊色。” 阳庆的昏花老眼,陡然发亮,干黄多皱纹的脸,平添一层奕奕的神采,他慢慢地笑了,是那种莫逆于心、志得意满的笑。
“你的眼光锐利非凡。 ”阳庆说了一句,脸上忽又闪现凄凉的暮色,以略带嘶哑的声音接下去说,“我行年七十有六,血气两亏,为日无多,只怕这两部经典都传授不完,你要格外下工夫,一日作两日用。如我有讲解不到之处,你千万要提出来问,否则悔之莫及——你要知道,这两部经典,句句皆理,字字皆法,举世除我以外,无人能解其精义,倘或你不知而不问,一旦我死了,再没有别人能够指点你。”
师父的传授绝学,竟同于生死之际,郑重托孤,淳于意感激恩师,热泪盈眶,顿首再拜,一一应诺。 果然,他没有辜负阳庆的期望,把那相传是黄帝和岐伯问答而记载下来的《素问》和托名黄帝所传,其实是战国名医扁鹊所著的《八十一难》,颠来倒去地读了想,想了读,白天向阳庆讨教,晚上,在荧然的烛火下,独自用功,简直废寝忘食了。 就这样自暮春到初冬,他有八个月未见过阳殷一面。这天,别院的门开了,阳殷有事,必须禀陈老父,一见淳于意,双眼眨了几下,竟似不甚相识的神气。 “啊 !”阳殷讶然相问,“你怎变成了这个样子? ”
淳于意不解所谓,摸着自己的脸,无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