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咸与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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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不出山,奈苍生何
曾经位高权重、此时赋闲在家,老谋深算如他老家洹上村头那只久经风雨的老麻雀一样的袁世凯,此时也瓦缸般破碎了平日里极深的城府。那天在袁府聚会用的大客堂内,本来是红灯高挂,披红挂绿,仆从们来来去去地忙碌着。从客堂大门向外望去,一座大戏楼座无虚席,锣鼓敲响,《翠屏山》就要开场了。
袁克文穿着戏服走过来。“父亲,过会儿我上去串演一场,给您助个兴。”
这时袁乃宽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报告:“大爷……京师电报……出事了!湖北大乱,炸弹横飞,官员个个人头落地,城外的会党反了,城里的新军也反了!”
举座皆惊。众人全部呆住,面面相觑。袁世凯起码在神情上是安定如常的。
“唉,孙文的党徒,真是前仆后继、多如牛毛啊。”
他挥挥手说,“把酒宴戏台,全给我撤了。”
一下子冷场了,戏子们匆匆退走,下人们忙着收拾残局。
袁世凯转身往外走,袁克定忙跟在后面,“父亲,你要早点拿个办法出来,咱们才好应变啊!这年月咱们到底跟谁……您到哪里去?”
袁世凯摆摆手说,“钓鱼去。都别跟着我。”
洹上大墙内池塘里的荷花不见了,那映日红的氛围却依然不减。只是湖心亭冷寂了,一叶扁舟被孤独地丢在了岸边,靠墙边的两排松柏挺拔苍劲。
袁世凯的鱼竿搭下去许久,水面却不见一点浪花。他不着急,依然泰山般地稳坐。
武昌光复次日,汉阳光复,汉口光复;接下来,湖南、陕西、江西、山西、云南、贵州、继而湖北、安徽、江苏、浙江、上海,接二连三地掀起革命高潮。不日,连北方各省也被波及,蒙、藏、疆边各省均有异动。
事情变化得令人目不暇接。武昌起义已全面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星火燎原、风起云涌、摧枯拉朽。反清烽火蔓延之迅速和猛烈,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革命奇观。恐怕就连清廷自己也没有想到,祖宗流血流汗、驰骋拼杀而得以建立的王朝基业,没有被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动摇,没有被洋人打垮,反倒被力量比他们小千百倍的一群人给撼动了。
欧美各国驻汉领事隔岸观火,一封封电报飞向四面八方。10 月14 日,《纽约时报》刊登题为《武昌革命发展迅猛,清朝统治恐将结束》的消息,该文引述10 月13 日的汉口电文称:“目前,革命军牢牢控制了武昌和汉阳,枪炮架设在两座城镇的各个战略据点上。由于汉阳军械库被革命军缴获,所以他们军火供应充足。革命军的领袖们充满信心地宣称,他们现在可以对付任何敌人的进攻。”
秋高气爽,北雁南飞,长城内外,早已是萧瑟西风,红叶飘飞了。这两天正赶上塞外卷来的冷空气,更使北京这片天地增加了几分萧瑟。
在仪鸾殿里,更是光线昏黄,气氛惨淡。顶戴花翎满屋,摄政王载沣、内阁总理大臣奕劻、协理大臣那桐、徐世昌以及陆军大臣荫昌、军咨大臣毓朗、载泽等木然地坐着,隆裕太后怀抱小皇帝溥仪,心神不定。
载沣焦虑地坐在上面,看了小皇帝一眼,叹了口气。武汉三镇尽失,相邻的湖南、河南、安徽等省份的军力薄弱,何况四川也正乱着。湖北新军的数量质量,除过北洋军之外,再无他省可比。想不到,如今连他们也反了。他不是一个很能扛事的人,远没有他的祖辈康熙皇帝的魄力,心里压着这么一块大石头,他觉得自己已经快撑不住了。
群臣亦无语,一个个都深深低头。载沣看着荫昌说:“此次平乱事关重大,须得你亲自挂帅南下,你看如何?”
荫昌一脸惶恐,正要说话,载沣又说,“只要平得了乱,六镇人马任你调遣。”
荫昌却消受不起这样的定心丸。“王爷,国难之际,我不敢推卸为臣之责,但是除了袁宫保,谁还玩得转这北洋?谁能使唤那些北洋的骄兵悍将?”
载沣压不住一股心头之火,他击案而起。
“谁胆敢不听指挥,就撤他的职,治他的罪。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刻不为朝廷出力,还养他们干什么!”
众人都不说话。这时候发狠有什么用?北洋新军是袁世凯亲手编练的,尤其那个段祺瑞,是新军嫡系中的嫡系,袁家军里的袁家军,旗人已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而且没有他,北洋六镇就会相互不服。载沣自然也明白这些,他喘息了一会儿,也沉默了。
隆裕太后叹了口气说:“这些日子,袁世凯还老实吧?”
奕劻回答说:“老实,老实得很。每日都只是养花钓鱼、写字读书,也没有其他应酬,整天闭门谢客。”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徐世昌四下看看,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王爷,多事之秋,还是稳妥一点为好。如今首善之策,就是重新起用袁世凯!以北洋六镇的实力,再加上袁世凯的威望和能力,那些革命党绝对不是对手,还用担心什么?”
载沣一声长叹。难道除了袁世凯,谁也指挥不动北洋军?从今而后,大清天下难不成要靠袁世凯来维持了?用兵之际人人畏缩,为臣之道何在?袁世凯复出之后,重掌军权,谁还能治得住他?
然而议来议去,却也无其他办法,迫于形势,载沣不得不下诏任命袁世凯为湖广总督,命令他前往湖北指挥平乱。同日,《纽约时报》据伦敦收到的上海电报,刊出题为《革命军在武昌宣布成立共和制政府》的消息:武昌已经成立共和政权。一支强大的革命军武装力量正从汉口开拔,准备与来自北方的清皇家部队交战。一场大的战斗预计将在两日内打响云云。
平心而论,袁世凯是梦寐以求出山的。快到60岁的人了,属于自己展布的时间不多了,早一天便多一天享受。他不热衷追谥,死后捧得再高也是空的。可是,要他出山的圣旨到了,他却不得不再打打算盘。
什么湖广总督,什么“会同荫昌指挥前方各军”,说穿了,是个助手而已。有战功了,是督师的统帅的,有过了,得我袁慰庭担。更令人生气的是,既然起用了我袁世凯,为什么又在同一天起用了跟我不对付的岑春煊——此公曾是邮传部尚书兼两广总督,但是打入“冷宫”已久——让他到四川做了总督。这实际是在利用我的政敌来牵制我。袁世凯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要做也做得不露痕迹些吗,怎么搞得如此露骨呢……
袁世凯在他的养寿堂,依照规矩接了圣旨。传旨官杨士琦好言劝慰。这次是庆王和两位相国,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摄政王,宫保千万不要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意。此刻可不是你急流勇退的时候,国内形势逼人,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宫保,你可要当机立断……如此等等。
袁世凯一脸恭顺的笑容,只说此事不急,尚需从长计议。武昌闹事的不是土匪,他们可是有组织、有纲领、有目标的党人。当年的发匪、捻贼,只要假以时日,不难荡平,无损于根本;革命党才是大清的心腹之患。大清这几年风雨飘摇,内政外交每况愈下,人心早已不附,党人于各处活动,内乱的种子早已种下许多年了。如今武昌之乱,只是一颗种子发了芽,其他地方的种子可多着哪……
看袁世凯东拉西扯,杨士琦只好放下官差的架子,贴心贴肺地说话:“若真是这样,宫保大人更应该及早出山,捷足者先登啊! 这次革命党武昌起事,对大清而言只是不幸,对您而言,却是天赐良机。乱党不起,不足以彰显袁公的中流砥柱;国家多难,能臣方有用武之地。如今袁公要被重用了,出山后将革命党一鼓荡平,做个中兴的名臣……满族亲贵一直排挤汉大臣,如今天下有事,他们却束手无策,拿不出办法,宫保若不趁势而起,待武昌之事一过,再要复出,可就难了!”
袁世凯却只是摇头。“武昌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能过了吗,我看未必。”
杨士琦越发着急。“宫保,朝廷现在派了荫昌与冯国璋领军前往平乱,一群土匪闹事,北洋精兵一到,还不顷刻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今天我要回京复命,宫保是否给庆王爷回信?庆王急得不得了,难不成宫保还要稳坐洹上垂钓?”
袁世凯只是笑笑。“朝廷既已下诏,无可推托,只有接受。但是我足疾未愈,旧病又发,不能马上督师。”
与此同时,袁世凯的老部下冯国璋,正带着部属李纯、王占元部一万余人,顺京汉路火速南下,车到彰德,特来看望,兼问一问武汉平乱的方略。
这个冯国璋,也算得上是袁世凯的得力膀臂。他1893年投在淮军,曾担任中国驻日本军事随员,结识了不少日本军界名人,颇有些心得,于是很勤勉地编写了几本兵书。后来袁世凯小站练兵时读到这几本书,每每拍案惊奇。于是,冯的地位便由督操营务帮办,升为步兵学堂监督,后来再升至督操营务处总办。那之后,一直随袁世凯左右,听从提调。
养寿园内,处处菊花飘香,枫叶火红。袁世凯问他,“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冯国璋说,“大帅,我和段祺瑞已出任第一、第三两军的总统了。”
袁世凯满意地点头。现在全国装备最好、最训练有素的北洋各镇新军,已经重新回到小站旧部的手中了。
冯国璋还给袁世凯带来了一条消息:列强为了维护在华利益,力图阻止革命烈焰的蔓延,并随时准备武装干涉。驻京各国使节接受美国驻华公使的建议,要求清政府立即起用两年前被罢黜的袁世凯,声称目前局面,非袁宫保不可收拾……
袁世凯的情绪极好。他打量着这个看上去顺眼,用起来顺手的老部下说:“你来的正好,秋色正浓,你跟我到园里走一走,我带你看看这里的红叶馆、洗心亭,还有莲塘和卧波桥诸处风景。”
冯国璋苦笑了。“大帅,属下心急武汉平乱的事,没有心情欣赏景致啊。”
袁世凯却笑逐颜开地说:“不急不急,我园中秋景极好,使人俗虑全失,飘然有脱离红尘之感,不可不看啊。”
他带着冯国璋,从瓜园、果园、菜园等处依次穿过。这养寿园,确实幽雅清静,而且一步一景,景随人意,动静适宜。
冯国璋勉强跟着转了一圈,终于憋不住问,“大帅,我受命武汉平乱,大帅有什么要指点的?”
袁世凯不急不徐地说,“一个字:慢。做大事者须得有静气,急躁只会坏事。慢慢走路,到了以后慢慢打仗,欲速则不达,一切以慢为原则,你懂不懂?”
冯国璋着急了。“大帅,武昌战火不迅速扑灭,如果在南方蔓延开来,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袁世凯这时说了一句让冯国璋受益终生的话。他说,“待到难以收拾时,有人收拾得起来,岂不妙哉?”
冯国璋心中豁然开朗。袁世凯微笑地拍他的肩膀。“不要急,按我说的做,慢慢来,咱们耗得起!……”
望着冯国璋远去的背影,袁世凯觉得天时、地利、人和都偏向了自己。他眯起了眼睛,仿佛已看到了一幅力挽狂澜整顿乾坤的宏图大业。
于是北洋军行进缓慢,不听节制,孝感到汉口,仅只70公里路程,凭着两只脚板,也只有两天多的路程。他们这几万号人却用了十多天才到达湖北孝感,北洋军扎下营来,竟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孝感,再也走不动了。各镇先不慌与起义军叫阵,慢腾腾地研究地形,侦察敌情,窥测动静。
荫昌派人到前线去打探,打探的人回来回报说,前方所有的车站均住满了军队,运兵的车占满了铁道,开不过去。荫昌派人去找冯国璋,冯回话说先头部队已在刘家庙与张彪残部接上火。荫昌命令冯国璋强力推进,打开通道。冯国璋却推说兵力尚未集中,不可展开攻势。于是,武胜关以南各站,军队便摆开驻防的架式,再不动了。无论荫昌如何发号施令,先锋部队就是不动。这位南征军的督师却也不敢发火,只是连连向朝廷告急,要求另派大员替换冯国璋,以免贻误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