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之星与域外之岛
上天无疑是偏爱海南岛的,温润灵动的自然美景已属不易,还要锦上添花地赐予它令人仰视的人文渊源。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海南完全不用生拉硬套,只需平时质朴地娓娓道来,就足以赢得别人尊敬的目光。因为苏东坡。“东坡不幸海南幸”,只不过这一切的成就必须以一个 杰出文人的身心承受为代价。
儋州的东坡书院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站,这是来到海南想避也避不开的停留。北宋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东坡先生被贬谪至海南,东坡书院是先生曾经讲学的地方。
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第27章《域外》时,看到接到贬谪令的苏东坡在渡海以前对未知世界的灰暗念想,心口一紧,居然落下泪来。原来以为被贬到广东惠州算是对苏东坡最无情的放逐,没想到这还不足以令当权者善罢甘休,比惠州更远的地方只有一个选择——海南,那是当时中土人士在地域认知上的极限。当时的海南尚属未开化的域外之地,光是天涯海角的流离就足以让人惶恐,而如今海南俨然已成度假天堂,当初的认知恐慌早已淹没于历史。而两者之间却横亘了千年,千年以前正是这块世人眼中的热带宝地迎来了抱着渡海后生死未卜心情的苏东坡。从此,海南的文化进程一扫阴霾,接纳了北宋文坛最耀眼的光芒。
苏东坡被贬时已经是60岁的高龄,从雷州渡海以前,他都不知道是否有望生还。在现代,要认识一片未知世界不算难事,“百度一下,你就知道”。即使如此,对于陌生之地人们还是会有疏离与不安之感,更何况对于1000多年前一个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将止于何时的老人。东坡在渡海前写道:”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看来东坡这一去,与弟弟苏子由这一别,显然已抱定生离死别、生还无望的心情。所幸渡海一路平安无事,东坡顺利到达海南儋州。
我总是感叹,人的认识具有滞后性,才华洋溢的人在属于自己的时代总是不能被珍惜,这一点东西方倒是有惊人的一致。“赢得身前生后名”对于这些人来说是不可兼得的事情。苏东坡一生颠沛流离,在他死后宋朝的几任皇帝却让他的身后之名到达了巅峰,宋孝宗甚至还发出了生不同时的感慨。《苏东坡传》中转录了一段孝宗乾道六年封他为太师之位的圣旨,一句“王佐之才大可用,恨不同时”足以道出对英才的追忆。为时已晚的补偿,却难掩内心的遗憾。
儋州——东坡人生中的重要篇章
假如东坡在儋州的生活平淡到可以忽略不计,假如东坡在儋州的创作与以前俊秀灵动不可同日而语,假如东坡在儋州一改他达观豁达的心境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海南也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理由与东坡攀亲叙旧。但这一切只是假如。
事实是,儋州之于东坡,东坡之于儋州,互相成就了彼此,也成就了文化与历史。东坡说过,“问吾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由此可见,儋州在东坡的心目中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一个陌生的、甚至是非常不宜居的环境(当时来说)非但没有消磨东坡的人生智慧,反而为其增添了厚重感。倒不是说东坡在海南的生活有多舒适惬意,事实上物质条件是非常艰苦的。《苏东坡传》中提到,他住的那所小旧房子,“秋雨一来,房顶就漏,所以夜里苏东坡得把床东移西移……一次苏东坡看见好多白蚁死在他的床上。”他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他继续自己的人生态度,你看,他盘点了一堆想要却没有的东西之后,还是庆幸了一把——没有瘴气。他与山野村夫交谈,与友人下棋唱和,探讨岛内居民的长寿之道与鄙陋风俗,一有机会还是会继续月下漫步的老习惯,空闲无事就到乡间采药。章惇把东坡贬到海南来,就是因为觉得东坡在惠州那种瘴气之地还能生活得如此逍遥,所以想看看到底何地能令苏东坡不畅快。其实苏东坡的政敌们一开始就错了。他们可以通过“没有最恶劣,只有更恶劣”的生活环境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却永远没有办法对他早已根植于生命里的生活态度产生任何作用。像东坡那种人,不管身在何方,生活绝不会乏味。
东坡在海南笔耕不辍,这是肯定的,让他这种人放弃写作那简直比登天还难。他在儿子的帮助下整理整理杂记文稿,汇集成了《东坡志林》。他还完成了为《尚书》作注。东坡在海南诗作初记一百三十多首,这其中包括他的和陶诗十五首。由此,他终于为自己的和陶诗一百四十二首画上句点。东坡一直将陶渊明视为精神知己,他在颍州时就开始了这项工作,离开惠州时,已经写完了一百零九首,最后的十五首实在海南完成的。作为最了解他的人之一,弟弟苏子由这样评价这些和陶诗:“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同为北宋著名诗人的黄庭坚则对东坡的岭南之作发出这样的感慨:”东坡岭外文字,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由此可见,岭外的蛮荒气质并未令东坡的才气性灵打折扣,相反,这一番不平凡的打磨是对诗作最好的锤炼,最后幻化为文字的绚烂。
东坡——海南文明进程的福祉
东坡来到海南,几乎是用一己之力对抗着蛮荒与蒙昧。但是由于苏东坡这个人“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所以我猜想二者之间的冲突并没有那么大。在贬谪的三年期间,他讲学礼,兴教化,将一个文化的不毛之地转换成了才俊辈出之乡。最直观的效果是,在他北归九年后,儋州人符确成为海南第一个进士,此后,儋州人在科举考试中屡有斩获。
如果说东坡每天就在书院里讲讲经文,以文会友的话,那也太低估他对生活的洞察欲望与能力了。他观察并记录种种原始风俗,甚至包括那些生活在丛林中的原住民。不管是对于受尽文化熏陶的苏东坡,还是对于与中土隔绝的海南岛,双方对于彼此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比如,当地人十分迷信,治病的方法不是看医生而是去庙中祷告,杀牛以1祭神。结果每年都有大批从内地运来的牛惨死刀下。苏东坡看到后便将其记录成文字,并设法改变这一风俗。
东坡书院里古木参天,墨宝陈列,颇具雅趣。它只是一个见证,证明书院里曾经书声琅琅;它不仅是一个见证,它让人们咏怀兴叹,向后或向前思考。历史再次展现出它不事雕琢的深沉之美,只要真诚对待历史,再朴实无华的形式都不会苍白无力。
来源:中国日报网(记者 赵思远) 编辑:邢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