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被这么抹去”
程兴贵投河一个月后,他的25.5年教龄终获认定。
“代课教师就像是驴子,转正就是那根胡萝卜。”张绪贵总结说,代课教师作为“临时工”随时都面临着清退,只有“转正”才可能内心光明地拥抱“老师”这个称谓。“转正”自然也是程兴贵人生证明题的理想答案,但机遇并未青睐他。
1997年,盐津县举办了“民办老师、代课教师培训班”,将代课教师脱产培训一年转为正式教师。程兴贵也得到了这个信息,但考虑到学费和生活费,他放弃了。据盐津县多名代课教师反映,山区教学任务紧急,当时能参加这个培训班的代课教师并不多。
2003年8月的一天,正在地里干农活的胡通彩看到丈夫从山坡上回家来了。“他手上提着教师节发给他的热水壶和洋瓷盆,袋子里还有他写的教案。”神情黯然的程兴贵告诉妻子,因为在编教师补充,他没有资格继续教了。他让妻子把那些盖有公章的教案好好收起来,留个念想。胡通彩说,那一年程兴贵拿到了代课生涯最高工资170元。
时代大潮终于盖过了这些年老力衰的代课教师们。2006年教育部颁下严令,宣布将在短时间内清退剩下的44.8万中小学校代课教师。2007年,盐津县众多代课教师被突然解除劳务合同,清退下来。这份签订于2005年的合同显示,代课教师们将服务到2011年年底。
2005年时,72岁的代课教师蒋子才曾跟两位也已经白首的代课教师进京反映自己被清退后的境遇。然而,老师们刚出北京西站就被截访的人摁倒关押。逃过抓捕的蒋子才恍惚中到了天安门广场。这个第一次到北京的乡村代课教师,看着长安街上潮水般的人流,百感交集。
2011年8月11日,盐津县近60名长教龄代课教师一起提出了一份请求书,希望政府能够补偿代课教师,让他们安顿晚年。蒋子才和程兴贵都参加了。事后,蒋子才还带着建议书到昆明递交给教育部门。
“这次的补偿都是按照当地最低工资标准来的,一年才算一个月。”蒋子才觉得,如今“一刀切”的补偿方式仍然损害了代课教师的利益。按照政策安排,代课教师们获得补偿后可缴纳46684.8元参与养老保险,之后每月都可以领到532元的退休金。“这意味着我27年的教龄,还需要自己出两万多元缴纳社保。”蒋子才说,自己年龄大了。
虽然不满补偿的金额,但老师们并没有什么反对的余地,申报7月20日截止,过时不候。很多代课教师都像程兴贵一样选择了申报,并四处搜寻证物证人。“当年很多教案都被教委检查组收走了,很多老师都面临证明的困难。”蒋子才说,时间过去太长,很多代课教师都没有工资单,同事过的证人也年老或者死亡,不能到场作证。证明自己并不容易。
但蒋子才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同乡同事程兴贵居然因此走上了绝路,这让他感到要使自己的代课教师身份得到承认和尊重,并非易事。“就像夜壶被用过后,就没人理会了。”蒋子才说,只是不想自己的一生被这么抹去。
程兴贵的葬礼期间一直大雨,之后他被安葬在代课时每天经过的那条山路旁边。2013年8月30日,南方周末记者在共和村村委会宣传栏看到,程兴贵的名字出现在代课教师补充认定名单最后一个,上面写着:
程兴贵,教龄25.5年,2013年7月17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