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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受了吕余庆的教,原来就极重军纪的曹彬,更加了几分警惕,深恐这一次采办军需,变成扰民;所以特地告诫了转运使,银货交割之际,丝毫不准扣克留难。同时听说吕余庆本人清慎廉明,但秉性长厚,不免为胥吏所欺,生怕征工制油坛应发的工价,交由江陵府转发,或者为人中饱,因而决定自己派出人去,一面指导制作,一面计件给酬。
随军转运使所属的官兵,既要采办,又要照料先遣部队上民船到巴东,还要抽出人来催调军粮,每个人都恨不得长了三头六臂才能应付得了,曹彬看看无法,只好把自己帐下供奔走的小校也派了出去。
制油坛的作场,一共有六处,都在城内。曹彬却只派得出五个人,正在踌躇之际,他贴身的一名卫士自告奋勇:“都监,你老若信得过,便派我去。”
这名卫士才十九岁,是曹彬的家乡正定人,名叫张惠龙,生得雄壮而朴实,只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因而曹彬问道:“那里都是些老婆子,小姑娘,唧唧喳喳,吵个不得,你能应付得下吗?”
张惠龙有个死不服输的脾气,曹彬的一番实话,对他就变成激将,“应付得下!”他斩钉截铁地说,“这点事应付不下,还打什么仗?”
“好!”曹彬点点头,“让你到外面去历练历练也好。”
于是张惠龙到库房领了待发的工资,由江陵府户曹参军所派的胥吏陪着。来到作场,在路上已了解了情况,作场是在一个姓吴的乡约家里,有三十多个妇女,大半是志愿来应征的;此外还有五十多家,因为家里乏人照顾,领了材料回家去做,做好来缴,随即给酬,一点都不麻烦。
本来就不是件麻烦的事!张惠龙这样想着,欣欣然到了吴家,一踏进厅堂,只见老老少少,三十多双眼睛,一齐盯着张惠龙。他出生以来,从没有给这么多人注视过,更没有给这么多女人打量过,心里顿时着慌了。
他越是腼腆,越是有人起哄,刚跟吴乡约见过礼,便有个中年妇人大声嚷道:“这油坛可怎么做呀?”
“这位年轻长官,做个样子我们看!”另一个提议。
“对,对!从不曾做过,要先做来看看!”
大家纷纷附和,张惠龙非示范不可了。这原也是他责无旁贷的事,便舞一舞双手,把乱糟糟的声音压了下去。那吴乡约很照应他,这时已抬了一张白大桌过来,上面放着制作油坛的材料,好等他动手。
张惠龙定一定神,把要说的话,要做的动作,略略打一个腹稿。然后拿起一个鸡蛋:“做油坛不难,只是要细心。”他指着鸡蛋尖的那头说,“先在这里开个洞,把蛋黄挖出来,蛋白留在里面;再灌上油,用棉纸封口,摆到坛子里。这是第一步,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现在看我做个样子!”
那一段话简单扼要,说得很好;做起来却不甚顺利——他把蛋朝桌上一磕,第一下磕得太轻,连条裂痕都没有,第二下却磕得又重了,裂痕直贯到底,等一捏上手,只听“扑”的一声,顿时满手黄白淋漓。
满堂大笑,笑得张惠龙窘不堪言,不知如何下场!
依然是吴乡约替他解的围。怕他恼羞成怒,连忙向大家摇手使眼色,不要再笑;接着喊道:“青儿,你来做个样子给大家看!”
于是站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郎,撩一撩鬓发含羞一笑,袅袅娜娜地走到张惠龙旁边,看了他一眼,随即把视线避了开去,同时收敛笑容,放出矜持的神色。
“长官!”吴乡约为他介绍,“这是我女儿青儿。做油坛的法子,她也是刚学会。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指点。”
张惠龙不会说客气话,涨红了脸,行个军礼退到一旁,让出位置来给青儿。
她也当仁不让,走到桌边,一言不发,便即动手;手法相当熟练,但按部就班,程序极其清楚。等做好一个,往桌上一放,有意无意地看了张惠龙一眼,然后低着头很快地回到她原来的坐处。
“这一下,大家总该会做了!”吴乡约高声说道,“请大家来领料!愿意拿回家去做的也可以;不过千万不能马虎。军用之物,当不得儿戏。”
三十多个人,倒有一大半愿意领料回家去做,还剩下七八个人,都是与青儿年纪相仿的姑娘,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把制油坛当做消遣。江陵府的胥吏,看看无事,作别自去。吴乡约要照料一切,不能来陪张惠龙,把他一个人安置在客座上,守着他的几十贯钱,这就算监工了。
那自然是件极无聊的事,但张惠龙自觉职责就是如此,一步不敢离开,正襟危坐,双眼尽看着那些女郎——她们也在看他,指指点点,低声笑语。他心里痒痒的,几次想上去搭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终于还是那样坐着。
到得日色将中,青儿忽然起身,翩然纤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张惠龙顿有怅然之感,这一下他的双眼就忙碌了,一会转东一会转西,巴望着青儿的影子再度出现。
从屏风后面出现的是吴乡约,宣布中午暂且歇工,各自回家吃了饭再来。等那些女郎一走,他走向张惠龙笑道:“长官,没有好东西款待,只有一杯薄酒。请进来吧!”
“哦!”张惠龙愣了一下,急忙把随身所带的干粮取了出来,“谢谢,谢谢!我只要一碗热水就行。”
“咦!哪有这个道理?”
“是这样。”他平静地说,“我们奉了将令,不准取一草一木。”
“这与将令什么相干?不过一顿便饭。长官是我家的贵客,客来留饭,天下的规矩。”
“军营里另有规矩。这——实在谢谢了。”
吴乡约哪里肯听!五代乱世,军队到处苛扰不已,他见得多了。如今竟说有个军人,连吃顿便饭,都道是将令所不许,那真成了海外奇谈了。
于是,一个固劝,一个坚辞,纠缠得不可开交。弄到最后,吴乡约只好这样说了:“长官,留你便饭,是我女儿的意思;几样菜也是她亲手料理的。女孩儿家心地窄,若是你不肯赏脸,她会不高兴——不瞒长官说,我这女儿,我惹不起她;看这分上,你就算帮我的忙,勉为其难。”
说到这话,张惠龙可真为难了。踌躇了好一会,狠一狠心说:“实在是将令严厉——”
一句话未完,屏风后面大声喊道:“爹!你跟他说那一大些子废话干什么!开口将令,闭口将令,吓得死个把人。好意请他吃饭,倒像是害他。回头他吃军棍,你又替不得他。这个人难得缠,算了,算了!”
这一下把吴乡约弄得大窘,不住地打躬作揖:“长官,休动气,休动气!我这女儿,从小没娘,说话不知轻重。长官看我的薄面,不跟她一般见识。”
他愈是这样说,张惠龙愈感抱歉,然唯有报以苦笑。等吴乡约一走,坐在那里,连干粮也懒得吃了,心里非常懊恼,不该向曹都监讨这趟差使,搞得大家没趣。
“长官!”吴乡约又走了出来,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我遵吩咐,只奉敬一碗热水。”
“多谢,多谢!”张惠龙双手接过碗来,放在桌,喝了一口,只觉得鲜美无比,哪里是热水?是一碗撇清了浮油的肉汤。
方在诧异,吴乡约抛了个眼色过来,那是警戒的眼色,令人不解!但一瞥之间,望着屏风后面裙幅,立即恍然,此又是青儿的安排,倘或再不领受这番好意,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立刻告辞回营,请曹都监另外派人来接替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