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鹘”的形状很奇特,头低尾高,后小前大,左右两舷,特置浮板,作为稳定船身之用,那浮板形如鹘鸟张翅,所以名为“海鹘”;它的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什么惊涛骇浪,不愁倾覆。行军途中,主帅左右有许多幕僚作业,是非要一只比较平稳的船不可的。
在这只船上,刘光乂和曹彬,无心观赏峡中清幽雄奇的山水,也无闻于凄清酸楚的猿啼,他们密切注视着舟行的安全和大军经行名闻天下的蜀江之险,所可能发生的诸般难题,不时发出提示式的命令,作为“传令船”的“游艇”往来传递。
大队入西陵峡,过明月峡、虾蟆碚、黄陵庙,前队将抵归州境界,后队犹在黄牛峡以西。这是第一天的行程。
主帅坐船泊在獭洞西面的一处滩前,一天辛苦,刘光乂召集僚属会饮。等散去时,已经月上东山,但只遥见千丈峭壁之上,小小的一团白光,峡中依旧暗沉沉的,鳞次栉比的战舰民船,借着桅杆上“灯号”的映照,勾勒出来的阴影,显得格外雄伟。江水呜咽着拍击船舷,发出一阵阵“刷哗——刷哗——”的声音,令人兴起一种莫可言喻的神秘中,带着恐惧和兴奋的感觉。
曹彬住宿后舱,勤劳王事,惦念着先遣部队的李进卿,一直未能入梦。这天是十二月十四日,月到中天,峡中通明,忽然动了游兴,便悄悄披衣起床。惠龙就睡在他床前,这时也惊醒了,揉着眼问道:“都监,可是要到船头小解?请当心些,傍晚有个弟兄,就是这么一下子掉到水里,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我想到滩上去走走。”
张惠龙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说:“我陪着都监去!”
“也好,”曹彬又说,“轻声!别吵醒了别人。”
于是两人轻手轻脚地出了后舱。守卫的士兵在凛冽的江风中,执行勤务,看见曹彬,趋前为礼,帮着张惠龙搭好跳板,让曹彬到了滩上。
滩是乱石滩,一脚高、一脚低向前走去。张惠龙眼力好,俯身下去,抓起一把石子看了看,惊喜地喊道:“都监你看!”
接过来细看,是五色的石子,有青有红,奇形怪状,十分可爱。“哦!”曹彬说着,“我知道了!”
“都监知道了什么?”
“原来这里就是‘使君滩’。”接着朗声吟道,“白鹭拳一足,月明秋水寒;人惊远飞去,直向使君滩。”
“都监吟诗,”张惠龙笑道,“想来这个滩必有典故。”
“八百年前的事了。那时蜀中归刘璋统治,昭烈帝刘备入蜀,刘璋派人来迎接,就在这里。那时称刘备为刘使君,所以这里叫使君滩。”
“好兆头!我们副帅也姓刘,这下子一定很快到成都了!”
“咦,惠龙!”曹彬打趣地说,“你怎的突然变得聪明了?莫非受了你那未过门的媳妇的教?”
提到青儿,张惠龙心里像倒翻了一盏蜜,憨笑着说:“都是都监的恩情。”
于是他把那天与青儿单独相处的情形,细细说了给曹彬听,也说到这两天弟兄们都在羡慕他的话。
“只要各人肯努力上进,成功立业,尽有机会。”曹彬忽然想起件事,“明天你坐了传令的游艇,到夷陵来的那些船上去看看。‘南人行船,北人骑马’,马步军都不习惯风浪,看着可有晕船的?”
张惠龙把他的命令谨记在心,第二天一早便到各处去了解情况。他的报告还未来,后队有只船出了事。
出事的地点在空舲峡,那里有个暗礁,共是三块大石头,呈“品”字形隐在水中,称为“三珠石”。三珠石制造了三个大旋涡,称为“头珠、二珠、三珠”,是舟行极险的地方。
过三珠石全看舵工的本事,只对准三珠石直航,到得相近,自然左转,绕过三珠石,立即回舵,就可脱险。但说来容易,临事之际,出以镇静,丝毫不乱,却非常人所能。战舰上的舵工经常在峡中操练,自然不难;民船上的舵工也都是好手,也应该可以履险如夷;难就难在坐船的人惊慌失措。
那是夷陵来的一条船,装载的是马军。舵工事先已作告诫,并且极力安慰,那些从未涉过风波之险的马上健儿,仍不免惴惴不安,因此注意力分散,其中有个人忘记把马戴上眼罩,到了三珠石将近,旋涡中喷翻着白沫,风涛如吼,那匹马受了惊,就在要转舵的那一刻,昂首长嘶,跳跃不安,船只失了控制,砰然巨响,在三珠石上撞成无数碎片,落水的人和马,卷入旋涡,不消片刻,连木船碎片,一起旋入涡心,直下千寻,无影无踪。
目击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不过喝杯水的工夫,一只大木船,二三十人,十几匹马,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恐怕那些人到葬身江底,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太可怕,也太不值了。
刘光乂接得报告,除了立即下令查报遇难人员姓名,指示照阵亡的条例办理抚恤以外,接着就把曹彬请了来,商量此事。
“行军自然难免发生意外,就怕影响士气!”刘光乂搓着手说,“总得想个办法来防止才好。”
“是的。”曹彬很沉着,“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等有了报告,再筹对策,比较切实。”
张惠龙的报告,很快地来了。他适逢其会,正好听到马步军的许多怨言:第一天入西陵峡,初历新奇的环境,而且风涛平静,大家都还不以为意,经历这一番奇险,就看出来人地不适,虽强亦弱。马步两军中晕船的倒还不多,都只觉得局促在一隅之地,十分气闷。如果再不明不白葬身在三峡之中,更是死不瞑目。还有些人则以为本是纵横驰骋的好身手,此刻听人摆布,觉得委屈,所以一致地抱怨是不是该让他们下船。
到了新滩泊舟,马步两军的指挥官,根据部下的反映,正式提出了报告,要求由此循陆路到巴东。“本来在新滩就要‘起拔’,好拉空船过滩。”马军都监米绪说,“不如趁此起岸,也省了许多手脚。”
接着,其他将领也力陈舍舟登陆的好处,刘光乂有些心动了,但看到曹彬只是沉吟不语,便不肯轻下决定,转脸问道:“国华,你的意思如何?”
“我有看法,或者不为大家所赞成。”他徐徐发言,“计划不宜轻易更张,命令尤须力求贯彻。”
话是冠冕堂皇,但说来容易,如果拿不出办法,空言无补实际。倘是别人,张廷翰和高彦晖等人,一定会提出反驳,只为了一向言不轻发的曹彬,所以大家保持着沉默,用期待的眼光催促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曹彬胸有成竹,环视诸将,从容问道:“我请各位试答,如果今日不是行军,而是赴敌,除却水程,别无他路,又如何舍舟登陆?”
这一问把大家都问住了,面面相觑,无人做声。
曹彬的本意原不在难人,所以紧接着又说:“归州路水陆相辅,但我寡敌众,且又以劳对逸,非集中兵力,遂行逆袭不可;以故本路兵员,说实在的,并无水师步兵的区别,在三峡,步兵亦是水师;过三峡登陆西进,水师就是步兵。”
“不错,一点不错!”刘光乂悚然动容,提醒大家,“曹都监提示的这种宗旨,十分重要,请各位务必记住,同心一德,莫分彼此。”
“副帅和都监的指示,自然要遵从。不过,马步两军弟兄的愿望,也不能不顾。”年纪最长的高彦晖,掀髯扬眉,侃侃直陈。
“当然,当然。”曹彬点点头,看着水师将领杨光美和武怀节,“我想把装载的方法变更一下——马步两军弟兄的情绪不安,无非因为不识水性,心怀恐惧的缘故,如果有人在旁边安慰解释,壮他们的胆,情形就会好得多,所以。我的意思是水师和马步两军,混合配置。不过,你们两位得告诫部下,要好好照料马步两军的弟兄!”
他的这个办法提了出来,在座诸将无不欣然同意。杨光美和武怀节自然也无异议。当时就定了原则,重新编组,把民船上的马步两军,抽出三分之一在战舰安置;水师调出同样的人数,平均分配到每一条民船上去。
这一调动的效果很好,没有经历过风涛的弟兄们,在水师的慰抚鼓励之下,逐渐胆壮能够涉险不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