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令岩!”曹彬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个任务想交给你。如果你不愿意,不妨实说,我还有候补的人。”
“是到南陵渡?”
“对了。你从何得知?”
“我听高老将军一说,心里就在想,都监一定会想到我。”王令岩只管自己说,“上启都监,我已有准备。”
曹彬舒畅地笑着:“痛快!痛快!”他说,“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先听你的。”
“是。”他这样答应着,却不再开口,只看了张惠龙一眼;显然的,他的话不能让第三者与闻。
“哦,令岩,”曹彬指着张惠龙,“你把他也带了去,我已经答应他了。”
王令岩这下放心了,向张惠龙就笑一笑示意,转脸对曹彬说道:“都监,我的办法是想诈降告密,这样才见得了袁德宏的面。”
曹彬想了想,暂不作决定,“你说下去!”他吩咐。
“我想先请都监告诉我,赵彦韬、杨蠲和孙遇容貌、声音以及他们被捕的经过。”
“这是为何?”
“诈降必有个原因,这个原因要让袁德宏深信不疑,必得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才能使他耸动。因此,我要说,我是赵彦韬布置在归州路宋军中的一着棋——这样我就得了解赵、杨、孙三人的一切,愈多愈好。”
“这倒是有点匪夷所思了,不过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着好棋。但有一层,蜀中只知赵彦韬等人,都已不屈而死。如何又能派你埋伏在归州路?”
“这不妨。我会告诉袁德宏,赵彦韬是诈降,他本人现在凤州路宋军中当向导,诱宋军深入;宋朝只当他是真的投降,怕他在蜀中的眷口性命不保,故意说他不屈而死。”
“嗯,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兵法上行间原有正正反反许多层次,只要话编得圆。但说到头来,如果我是袁德宏,怎又能信你真的是赵彦韬所遣派?”
“这就要请教都监了。”王令岩说,“蜀中当初派赵、孙、杨诸人到汴梁来刺探军情,预先总规定了联络的方法。都监请仔细想一想那个方法是什么?照他的方法办,袁德宏不能不信。”
“啊,不错。不过我记不得了,等我找个人来问问看。”这个人是枢密院的一个虞侯,姓单。当初赵彦韬等人归降,把他们隐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派了四个人陪伴,其中有一个便是这单虞侯。他们的任务,除了看守招待以外,还要用闲谈的方式,打听蜀中的情形。曹彬想到他们相处日久,了解较深,或者赵、孙、杨三人中,有人提起过这种秘密通信的方法,亦未可知。
把单虞侯找来一问,他一时无从回答。但是,他也不是没有用处;王令岩要了解赵彦韬他们的声容笑貌、家世经历,以及如何出蜀,使命何在?这些情形,单虞侯比谁都了解得清楚。正好为曹彬代劳,细细说与王令岩。
话头一开,封藏着的记忆也打开了,越说越多,越想越明白,终于单虞侯欣慰地说:“对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
一看就知道,王令岩想要知道的秘密通信方法,已有着落。
“赵彦韬跟我谈过镇守夔州的高彦俦,说王昭远很嫉妒他的威名;为了想削他的权,另外派了一名姓武的监军到他那里。这个监军在夔州跋扈得很,但因为是王昭远的人,高彦俦拿他没有办法。这——”单虞侯说,“杨蠲和孙遇也这么说。”
“哦,这倒是很有用的一个消息。”曹彬别有意会地想了一下又说,“那个监军叫武守谦。”
“对了,武守谦,武守谦!”单虞侯连连点头。
王令岩也点着头,同时向曹彬递了一个眼色,表示他也觉得单虞侯提到的情况,有些用处。“好了!”曹彬满意地向单虞侯说,“请你回去吧!”
等他一走,曹、王两人促膝密谈,第一步先商量人选,王令岩认为人数不宜过多,至多四个人就行了,但这四个人都要矫健沉着,有空手夺白刃的能耐。
“好。”曹彬答道,“张惠龙从小练过拳脚,算他一个。其余的你自己去挑好了。”
“我自己是一个——”
“不!”曹彬突然打断他的话,“你的身份,不宜深入险地。”
“不是我去,这件事办不成。而且……”王令岩极有信心地说,“在我看,如履平地,无险可言。”
曹彬未即回答,“先锋都监”不是偏裨小校,万一在南陵渡事败被擒,损了军威,犹在其次;蜀军从他口中得知锦州路的全部作战计划,岂非败坏大局?这个责任太大了。
王令岩最机警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觉他的态度奇怪,便忍不住追问一句:“都监想到了什么?何妨见示。”
“我在想,做事往好的地方去着力,可也要往坏的地方去打算。南陵渡之行,倘或失败,会有怎么样的结果?”
“那无非牺牲性命而已。”
“令岩!”曹彬正色说道,“须知世间亦有求死不得的时候。果然到了那样的地步,其余三个,无关大局,而你的关系太重。”
这一说王令岩明白了!心里自然不大得劲,但也佩服曹彬的思虑周密。只是在自己这面说,此时如何能够提出保证,说临危之际,决不会辱命呢?
想了半天,也真个无奈,唯有这样回答:“都监,此时我说什么也无用。一个人到了那种关头,如何自处,要事后方知。倘或都监相信我,便让我去;不相信我,我亦不强求,不过——”
“怎么?”曹彬关切地看着他,“请往下说。”
“我觉得可惜。”
“试言其详。”
“这是出敌不意的一条奇计,我已经通前彻后想过,我去,有八分把握。别人——我还想不出还有谁可去。这条奇计,只怕成了纸上谈兵。”曹彬心里在想:用兵原无万全之策。照王令岩平日的情形来看,是个忠义慷慨之士,那就说不得只好赌一注了。
于是他微笑着点点头说:“不见得是纸上谈兵。”
“怎么呢?”
“我让你去。”
王令岩原以为他另外想到了人,哪知任务毕竟落在自己双肩,惊喜之余,不免有感激知遇之感!
“都监!”他激动地说,“我必不辱都监之命。成功当然最好;败则我必不失军人的体面——只老母在堂,将来请都监分心照应。”
“哪谈得到这个?”曹彬笑道,“有八分的把握,还道什么?且谈正事!”
于是接着谈行动的计划。其中要造一封假书信,封蜡丸。这封书信,要骗得袁德宏能够相信,否则就近不了他的身。关系重大,所以由曹彬亲自动笔,斟酌尽善,才找来谨密可靠的人,抄写了制成蜡丸书。
经过一天的准备,行动开始了。最先出发的就是王令岩他们那一组四个人,动身以前,都集合在曹彬船上——另外的那两个人原籍都是巴蜀,这因为一则潜身向西,借助他们的乡音,可得许多便利;再则袁德宏问起来,王令岩可以说他们因为思乡心切,所以引诱他们自宋军脱逃,做一个向导。
曹彬细看了那两个人,都是谨厚可信任的样子,觉得满意。“令岩!”他问,“你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了?”
“是的。我已经跟大家说了,活捉了袁德宏,连升三级。”
“这是你们成功立业的好机会!”曹彬对那两个人说,“只要小心谨慎,处处听王先锋的话,事必可成。”说着转脸喊了声,“张惠龙!”
“有!”张惠龙又说,“报告都监,我现在改了姓了,叫吴惠龙。”
“好,暂时改姓。”曹彬突然指着王令岩,声色俱厉地问那两个人“他叫什么?”
“是我们刘大哥。”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神色都略有些慌张。
但这一丝慌张,其实是很自然的现象,曹彬十分满意地说:“对了!是要这样才好。我再看看你们都带些什么东西?”
大家都把系在腰里的一个长条形的包袱打开,里面除了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就是银子,每人都有二三十两——当然,要逃亡了,还不把所有的饷银都带在身上?这样的伪装,也是很合理的。
“很好。我把蜡丸书给了你。”他一面对王令岩说,一面从袖斗里把蜡丸取出来,但就在要交到王令岩手里时,失声叫道,“啊!错了,错了。差一点误了大事!”
王令岩心中一惊,不知出了什么错,但他的表面很从容。“哪里错了?都监!”他问。
“不是你们错,是我错了。”曹彬指着蜡丸问道,“你可曾发觉,错在哪里?”
这一提示,王令岩再要想不明白,那就不配担当那样的任务了。“这蜡丸,”他说,“应该像是汴梁带来的了!”
“正是这话。”
蜡丸是用的眉州所产的白蜡,正如当初赵彦韬的蜡丸颜色,为曹彬察知来源那样,用本地的白蜡,便是伪造的一大证据,就算袁德宏疏忽,他部下总有细心的人,识破机关,万事全休。
于是,到兵器库中去取制火箭用的黄蜡,重新封装蜡丸,由王令岩密密藏好,拜辞曹彬,随着巴东县令代为安排的一帮客商,自巫峡南岸,往南陵渡进发。
第二拨出发的是李进卿所率领的两千精兵,往北迂回,奇袭三会砦。第三拨是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特选人高马大的一千轻骑,直趋松木砦和得胜关。紧接着第四拨,便是马步两军的大队人马,与峡中战舰相辅并行,浩浩荡荡,鼓勇西征。
行军最迅速的是张廷翰的那一千骑兵,蹄声,踏过蜀口山和向王山;再过去就是楚蜀交界的碚石,也就是临近敌境了。张廷翰下令在南避风之处扎营,同时派出探子去侦察碚石以东的敌情。
到得晚上,十二月十四的天气,一轮寒月,照得万山如霜。张廷翰带了一个姓李的虞侯,两名卫士,冒着强劲的北风,爬上向王山。这座山真如李进卿所讲过的,没有高大的树木,所以视界极好,张廷翰向西远眺,只见寒山暗沉沉一片,星火皆无,照此看起来,松木砦必在寒山之西。
“你带了地图没有?”他问李虞侯。
“带来了!”
李虞侯找了块平整的巨石,把干粮袋中的地图取出来,铺展平整。张廷翰蹲下身子,就着月光,一面看现场一面看地图,把松木砦的地形大致弄清楚了。
“你看,”他指着地图对李虞侯说,“松木砦应该是在寒山西面的半山腰;有条路从北面山峰绕过去——照地图上看,方向由北修到正西,就是笔直的一条路。如果我是松木砦的守将,一定在北面转弯之处设重兵防守。”
“是!”李虞侯说,“这是个要隘。”
“对了!要隘。看探子回来,如何说法。”
一直到天亮探子才回来,已是疲惫不堪。张廷翰刚刚起身,接得报告,叫先拿热粥给探子吃,等他精神稍稍恢复,才传进帐来问话。
据探子的报告,松木砦在寒山西面八里的地方,果然有笔直一条可容并骑的山路,直通那里。壁前有条深涧,上面一座木桥,只容一骑通行,小桥之名,即由此而来。
“那里有多少人马?”
“约莫一两千人。没有看到有马匹。”
“这是你约莫估计,还是从哪里打听得来?”
“是我亲眼见了,约莫估计的。”探子答道,“黄昏时分,看不真切。”
“哦,黄昏时分?”张廷翰问,“灯号可整齐?”
“不整齐。连中军大帐的灯号都有残缺。”
“我再问你,你来!”探子走近桌案,张廷翰指点地图,问北面山路转向西面的地带,“防守的情形如何?”
探子凝神想了半天,使劲摇着头说:“不曾见有兵防守。”
“你再想一想!”
“没有!”探子断然决然地说,“没有!”
张廷翰顿时神采飞扬,喜色浓重,吩咐赏探子两面银牌。接着便召集部下将校议事,他把昨夜亲自侦察所得,以及刚才探子的报告,配合着地图作了详细的讲解,然后宣布了攻取松木砦的作战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