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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一,两路大军,同时出发。凤州路应该出开封西城,西城共有四个城门,出师要讨个好口彩,王全斌特出万胜门。由此一百四十里到郑州、二百八十里到洛阳,因为函谷道马不能并骑、车不能方轨,不宜大军通行,所以由洛阳往西南,四百三十里到了虢州卢氏,折而往北,经灵宝共一百三十里入潼关,一百二十里到华州,一百八十里到长安,三百一十里到凤翔,二百八十里到凤州,全程一千八百七十里,日夜行军,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就赶到了。
归州路出开封南薰门,沿大路由朱仙镇经许昌,过南阳,抵樊城,大军由此渡汉江到襄阳,四百七十里直下江陵,大军暂驻,在此部署准备,算起日子来,也不过半个月的工夫。
大宋平蜀的两路大军,都已进入战斗位置,远在成都的蜀主孟昶,还不知其事。他只由王昭远那里接得报告,说派遣到开封去做间谍的赵彦韬、杨蠲和孙遇,事败被捕,不屈而死,正在嗟叹不绝。此外他所关心的就只是忙着过年了。
过年要悬桃符辟邪。别处的桃符不过用两块桃木板、画上神猖、郁垒二门神,悬在卧室门外。独有孟昶的桃符,与众不同,多题两句对偶的诗在上面。自然,这两句诗必是吉祥的话头。
这个习惯,由来已久,每年腊月,由翰林学士撰句进呈,等孟昶选定以后,再挑书法好的文学侍从之臣,恭楷书写。
连年都是翰林学士幸夤逊撰句。幸夤逊已经八十多岁了,据说他在十几年前,闲住青城山道院,梦见一位叫“黄姑”的女仙,传授了他一个延年益寿的方子,用杏仁七枚放在嘴里,等褪去了皮,慢慢嚼烂,化成杏乳,一口咽了下去;日日如此,不可间断,日子久了,自然老而强壮,腰脚轻健。其实,幸夤逊的长寿,是因为他学道有心得,能够寡欲守真,静摄养生的缘故。
就因为学道的缘故,幸夤逊与孟昶讲求风流文采,繁华逸乐的性格,不甚对劲。三十年前当孟昶初接位时,因为喜欢击球驰马,在三伏盛暑的日子里,犹然如此,幸夤逊就曾上表直谏,说是“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孟昶算是个厚道的人,虽不能听从,亦不以为忤。现在八十多岁的老臣,自然更加优容,所以每年撰进的题桃符的偶句,尽是些淡泊宁静,不对孟昶胃口的话,他也依旧用了。
这年——广政二十七年腊月,孟昶可忍不住了,把幸夤逊送上来的稿子,丢在一边,自己握笔题了两句:“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有的人见了,便觉得不祥——宋朝皇帝的诞日,称为“长春节”,怕的“佳节号长春”,是蜀中要奉大宋正朔的先兆。
说也奇怪,隔不了几天,果然剑州和夔州飞骑报警。孟昶大惊失色,但以诸葛自命的王昭远,却是意气扬扬,毫不在乎。他极力夸张剑门和三峡的天险,认为宋朝劳师远征,必定无功。不但无功,还会全军覆没,到那时正好乘胜追击,直薄长安,略定关中,传檄中原,要叫赵匡胤看一看,今日之域内,究竟是谁家之天下?说到兴奋之处,居然尘扬舞蹈地拜了下去,为蜀主称贺。
孟昶醉心文采,不懂军事,听王昭远动辄汉高祖如何如何,武侯如何如何,兼以神采飞扬,大有指挥若定的风度,一颗悬着的心,便又踏实了,笑嘻嘻地问道:“然则计将安出?”
“愿官家假臣以三万精兵,斩王全斌头来为官家做酒器。”
“这是出剑门御敌。夔州呢?哦,”孟昶记起他母亲李太后的话,立即自己改口,“夔州不要紧,有高彦俦在那里。”
听见孟昶信赖高彦俦,王昭远心里不甚舒服,随即答道:“夔州所赖以保障者锁江的浮桥,哪怕是偏裨把守,亦可保无虞。宋师犯境,自是剑门一路为主。”
“不错,不错!命将御敌。亦当以剑门一路为主。”孟昶点头又问,“我想派赵崇韬做你的都监,另外再派韩保贞为招讨使。你看如何?”
赵崇韬的父亲赵廷隐,是顾命之臣,封为宋王;韩保贞一直是孟昶宠信的近臣,这两个人的儿子,又都尚了公主,与孟昶是儿女亲家,王昭远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他只保荐了一个李进做副招讨使。于是孟昶即日下诏发兵,同时命令两朝重臣,左仆射、宏文馆大学士李昊,在成都北郊设宴为王昭远饯行。
诏旨刚下,李太后知道了这件事,把孟昶找了去细问其事。听说是叫王昭远领兵挂帅,太后大不以为然——她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堂姐琼华长公主的宫女;琼华长公主尚孟昶的父亲孟知祥,因为生了孟昶,得封为夫人;孟知祥灭前蜀王衍,践位称帝,晋封为贵妃。到后主接位,母以子贵,尊为太后。这位太后早年随孟知祥在军营,经过无数风险,所以她比她儿子知兵,更比她儿子知人。
“昔日后唐庄宗,跨河与梁将王彦章大战于郓州杨刘镇,先帝在并州捍御契丹,还有入蜀、定两川,这些大战役,我都亲眼得见。”李太后紧接着说,“诸将无大功,不得领兵,一颗帅印是拿性命换来的!这样,部下士兵才能敬畏信服。如今你看看你自己,搞的啥名堂?王昭远是个小厮,不过有些鬼聪明。我看他不像诸葛亮,竟是你,倒像个刘阿斗!”
这句话骂得孟昶大为伤心。“娘!”他委委屈屈地说,“怎的把我比作这个不成才的人?”
“你又何尝成才?”李太后越说越生气,“再看韩保贞、赵崇韬,都是膏粱子弟,什么也不懂,你都叫他们当节度使!平时大家不敢说话,一旦到了疆场上,真刀真枪,谁肯替你卖命?”
“娘的话是不错。可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不派王昭远他们去,又派谁呢?”
“我不早跟你说过,高彦俦是太原旧人,秉心忠实,阅历也多,可以重用。其余就没有靠得住的了。”
“高彦俦守夔州,也是紧要关口;而且,把高彦俦调回来,重新部署御敌的大计,实在也缓不济急。”
李太后想想这话也不错,但是,“王昭远决不可用!”她说,“王昭远比马谡都不如!”
孟昶笑道:“娘也知道马谡?”
这句话说坏了,李太后冷笑一声:“哼!你当我是不识字的老婆子,不曾读过《三国志》?告诉你,我不识字,我会听。先帝在军中,夜来吃酒读书,我陪在旁边,听也听熟了。我背几句《出师表》你听听:‘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李太后怒气不息,念完这三小段《出师表》,拄着龙头拐杖,往里就走。孟昶慌忙赶上去跪下,牵住她的衣服,“娘,”他抱怨似的说,“你又生我的气了!”
做母亲的心软了,回过身来叹口气,虽不愿再说什么,而眼中的慈爱,是终于对儿子让步的表示。
于是孟昶召见了七十四岁的老臣,位兼将相的李昊,命他为王昭远饯行,加以激励。
饯别的盛宴设在城北的武担山,这座山只是一个小丘陵,高仅七丈,广不过数亩,上面有一方晶莹的白石,号为“石镜”。这座山虽小,名气却大,蜀汉昭烈帝“即位于武担之南”就是此地。前蜀王建集步骑三十万,讲武于星宿山,也就是此地。成都城外,四面都是军营,而武担山附近数里,更是禁军精兵萃集之区,为了方便,所以李昊设宴于此,预定等宴会完了,王昭远就由此率兵北上,迎击宋师。
李昊身为主人,一大早就到了武担山下,他在蜀中做了五十年的官,仕途上一帆风顺,多次执掌财赋度支,私财甚厚,所以奢豪异常,后堂歌伎舞女,有数百人之多,其中色艺尤其出色的二十几个,此时香车络绎,都随着李昊来为贵宾侍席。
到得日色将中,王昭远由他的副将陪着来了。轻裘缓带,戴一顶软脚唐巾,手里拿一柄铁如意,是学诸葛武侯羽扇纶巾的派头。王昭远的相貌生得很清秀,加上这一副打扮,看来倒也风流儒雅,极像六朝的人物。
迎上武担山,行帐中已设下貊炙盛宴,自然是奉王昭远为首座。李昊命他最宠爱的四名家伎,轮番进觞,三巡过后,又亲自来向王昭远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