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一向行事低调的王清越这天出现在梁红玉的办公室，这让她有点小小的惊讶，不知此行所为何来。 “红姐，真的很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梁红玉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没关系的，我没想到是你，我这边都是些小事情，随便应付应付就行了，快请坐。”说完她拿起杯子，转身去倒水。 “你眼中的小事情，在我们的眼里，可都是大事情，”王清越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红姐，做人，总得有个道德底线吧？” 刚要拿起暖壶的梁红玉听到这句，手一下子停住了。 “我一直当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记得顶天他们那会儿刚来深圳，要是没有你，早就露宿街头了。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帮一个恶人做事，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赶尽杀绝？为什么最好的朋友，要变成势不两立的仇人呢？”王清越还像童年时一样，总是一脸的正气。而梁红玉却只能苦笑了：“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陈顶天让你来的吗？” “是我自己要来的。红姐，我不是想求你什么，我知道深圳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我只希望你不要跟周子龙一样，成为一个贼——我看不起贼。” “那是你的见解，至少现在法庭还没判周子龙是贼。我帮他销售软件，并没有什么不妥吧？”梁红玉也收起了笑容。王清越从包里取出那张盗版盘，轻轻放在桌上说：“你们已经有了源代码了，何必再做这样的事情呢？” 梁红玉诧异地拿起软盘看了看，问她：“陈顶天也认为这件事是我做的吗？” “原来我不相信，但你最近的所作所为，让我不得不相信。” 丢下狠话的王清越走了，剩下梁红玉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1992年的8月，深圳开始发行股票认购证。几乎全国的人都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他们拎着麻袋，背着背包，端着板凳，支着伞，如潮水一般涌向了认购证发售点。街上排起了长队，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在为股票疯狂。由于买认购证需要居民身份证，一时间身份证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在许多人眼里变成了财富。有钱人譬如周子龙，就砸了不少钞票在收身份证上，他命令公司员工每人从老家带30个人过来，一人给50块钱赶紧去排队，公司里一麻袋一麻袋的身份证，让人瞠目结舌。没什么大钱的人譬如雷向明，也让家人东凑西凑给他寄来了十几张身份证，打开邮包的瞬间他激动万分，仿佛自己离发财只有一步之遥。雷向明正忙着把那些身份证往身上的各个口袋里装，转头看见梁红玉阴沉着脸进来，掏出盗版天越星的软盘狠狠地砸在了他身上。他捡起软盘一看，居然笑了起来：“当年中关村的过节，也算有个了断啦！” “了断个屁！”梁红玉用手使劲戳了他的脑门一下，像姐姐管教弟弟般，“你小子可把我给害惨了，王清越以为这事我是干的！走，跟我去找他们去，把这事说清楚，我身上的脏水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替你背黑锅了！” “这事我也就是报个小仇，天越星反正也不行了，这不怪我，要怪就怪周子龙……梁总，你跟周子龙合作，我真想不明白。那好吧，我去找陈顶天把事说清楚，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没有人知道梁红玉和周子龙合作的真正原因，谁会相信女强人也会在生意上为感情的事赌气？刚才她去跟周子龙结账，正沉迷于股票的周子龙根本顾不上其他的事，欠款也是一拖再拖。为什么和这样的人合作？她想着这样自寻烦恼的问题，情绪愈加低落。 “算了，误会已深，没必要解释了。该怎么就怎么，随他去吧。” 当整个深圳都在兴奋地谈论股票的时候，陈顶天身处的小平房显得分外安静。他还是像平常那样端坐在电脑前有节奏地敲击着键盘，外面的世界仿佛暂时与他无关。而严志君的突然造访，让他很是意外。原本他一直想找机会亲自去感谢严志君，虽然官司输了，但还是要谢谢他那天肯为无穷大作证。 “我只是说了实话罢了。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件事情我并不知情，如果我能早点发觉的话，或许结果不会是这样，”严志君两鬓增了几许白发，看上去又老了些。他盯着陈顶天的电脑屏幕问，“这是你新开发的软件么？” 陈顶天点头道：“我在开发天越星的第二代，第一代已经过去了。” 严志君从包里掏出几本汇编的书递给他，说：“这几本书跟了我好多年了，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你也许会有用。” “谢谢您，严老师！”陈顶天接过书，很是感激。 “其实你应该叫我师兄才对啊，咱俩不都是苏穆老师的弟子么？前段时间，我回北京看望他老人家，饭桌上他数次跟我提起你。他非常欣赏你的才华，也一直替你惋惜，说你不该这么早退学。走的时候，苏老师专门打电话给我，让我在深圳多照顾你……你哪需要我的照顾呢？”严志君淡淡自嘲地笑了。听到老师还这样记挂自己，陈顶天很是惭愧，但他知道，惟有自己做得更好才算是对所有人有所交代。他向严志君讲起自己的理想，说做汉化软件并不是他的真正目标。现在几乎所有的软件都是挂靠在微软开发的视窗操作系统的基础上，因此所有的中文平台都面临着微软的威胁，一旦微软着手开发中文平台，国内的散兵游勇迟早都会灭亡。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能做一个中国人自己的视窗操作系统，而现在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不断地在向这个梦想靠近。严志君听得双眼有些湿润：“这也是我当初的理想，可惜我是无法实现了，我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您，您要走？” “对，回我的老家银川。我已经想好了，回去后用这些年挣的钱去办一所学校，教那里的孩子用电脑，未来，一定是电脑的时代。” “能不能留个地址给我？如果有一天，我开始着手开发中文操作系统，希望您能出山来帮我。” 严志君把自己的地址写给陈顶天，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似乎想把自己的力量都交付给这个为梦想奋斗的年轻人。 2 急着去给陈顶天送饭的王清越，被排队买股票认购证的人群堵在了路上。她中途从出租车上下来，想徒步走去小平房。到处都是人，举步维艰的她刚走没几步，却见冉晶正在排队的队伍中冲她招手。这种投机发财的事，如果没有冉晶的参与才算不正常。这会儿她看见王清越简直就像看见了救星：“清越妹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有些内急，你帮我在这儿排一会儿，我们家先武也去厕所了，等他回来让他替你。” 王清越看看手中的保温桶，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人越来越多，队伍也越来越拥挤。等了很久，冉晶姗姗来迟，因为厕所也在排长队。刘先武还没回来，冉晶撇撇嘴对王清越说：“这家伙掉茅坑里了！算了不管他，咱赶紧换过来吧，别耽误你给顶天兄弟送饭。” 正当她要再次走进队伍时，王清越身后的一个面相很凶的男人忽然狠狠地将冉晶推开，操着一口东北腔吼：“干哈啊你，想插队啊？” 冉晶感到莫名其妙：“插什么队？我刚才一直在这儿的，你又不是没看见。” “我看见了！可你出去了，出去就不能再回来了，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啊？” “那我不是找人替我占位置了吗？行啦，大热天的省点力气，一大男人跟我一弱女子计较啥？” 王清越也好言相劝道：“这位同志，我只是和她换一下，我走，你前面还是只有她一个，不耽误你的。” 可那男人不依不饶，像跟冉晶有仇似的，骂骂咧咧地说他今天就是不让她插队。冉晶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很快就吵起来。冉晶叫王清越先走，说完自己又往队伍里挤了一点。没想到那男人竟对着她的胸前一推，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关键时刻，刘先武终于回来了，他急忙把老婆扶起来，问出了什么事。冉晶又羞又怒，指着那男人说：“他妈的王八蛋，大白天的耍流氓！” 刘先武一听就急了，冲上前扯住男人的衣领就要打。那人见他人高马大，看起来有些犯怵了。王清越忙拉住刘先武，劝他说：“算了，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我告诉你，你给我小心点！”刘先武放下拳头，咬着牙警告对方。这时他身后忽然围上来几个人，看模样必然是这男人的帮手。对方一看有了同伙，狠狠地推开他，双方瞬间陷入了混战。那个始作俑者，先前被刘先武打得瘫倒在地，这时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缓缓从口袋里抽出一把水果刀，嘴里嘟囔着：“大爷的，以为俺们好欺负啊！”说着，他便持刀径直冲向刘先武。 “先武小心！”王清越大喊着扑了过去，被水果刀刺中了腹部。她轻微地叫了一声，手中的保温桶摔在了地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杀人啦，杀人啦！”冉晶疯了一样地尖叫着。 “大，大妹子，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那男人颤抖着松开了手里的刀，转身撒腿就跑，他的同伙们也落荒而逃。刀还插在王清越的身体里，她捂着伤口，脸色越来越难看。刘先武抱起她就往医院跑，冉晶一边跟着跑一边哭，不停说：“清越妹子，你撑着点，撑着点啊！姐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虚弱的王清越用她仅剩的一丁点力量，缓缓地对他们提了自己惟一的要求，那就是答应她，别把这事告诉陈顶天。

因为送院及时且伤口不在要害，王清越已经脱离了危险，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蓬头垢面的冉晶坐在床前，紧紧握着王清越的手，关切地看着她。王清越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是：“顶天，顶天他还没吃饭呢。” “妹子，姐对不起你呀！”冉晶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你也捅我一刀吧，这样我心里才好受些。” “别哭了，冉姐，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命不好……你能也帮我一个忙么？” 冉晶抹抹泪问：“啥忙？你就让我去死都行！” “你看你，想哪儿去了？我动不了，你帮我去给顶天送饭吧。他这两天上火，嗓子都哑了，只能吃点清淡的。我的事别让他知道，让他专心写软件吧。” 3 毫不知情的陈顶天还在小平房里写着程序，可挂在他项上的五分钱像是通了人性似的，绳子突然断了，硬币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陈顶天觉得有点奇怪，走过去弯腰捡起硬币，将它重新系好挂回脖子上。正这时门响了，他以为是王清越来了，便兴冲冲地打开门：“你总算来啦，我都要饿坏了！”说完才看见，站在门口的人是冉晶。陈顶天有些错愕。冉晶看出他的心思，随口撒了个蹩脚的谎说：“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清越她妈生病了，她爸，就那个倔老头，居然亲自打电话来说想见她，结果清越连夜就坐飞机回北京了。她怕你分心，就没告诉你，说到了以后就给你打电话。这两天，你的饭暂时由我来管，你不会嫌我做得不如她吧？” 陈顶天确实有点不相信，王清越那天还说绝不自己一个人回去的，即便是真的回了北京，这会儿也该来个电话了？

匆匆赶到医院探望王清越的冯杰，一听陈顶天还不知道这事，急得叫起来：“怎么能不让他知道呢？顶天知道了还不得杀了我！不行，我现在就去给他打电话！” “你小子冲动也不分个场合！清越要真有个好歹，我看你怎么向陈顶天交代！”刘先武半真半假地捶了冯杰一拳。冯杰低头不语，想了半天说：“不告诉也好，‘五分钱’我们照顾，让陈顶天踏实写软件。先武，晚上咱们守夜，从我开始轮。” 王清越看着他，微笑着说自己没什么大碍，有冉晶陪着就好，她现在只想给陈顶天打个电话让他放心。那时候没有来电显示的好处就是，王清越可以拿冯杰的大哥大打电话到小平房，骗陈顶天说自己在北京的医院里陪母亲治疗。陈顶天还真信了，只是嘱咐她别跟父母吵嘴，让她转告家中二老，他这阵子忙完了就去北京向他们赔罪。挂上电话，王清越已经泪流满面。她多想像其他女人一样，碰上一点点挫折就躲进丈夫的怀抱里撒娇哭泣，可是现在她不能。冯杰看着可怜的王清越，心有不忍也只能说：“陈顶天这小子，算我们大家伙都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