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化石
混合原始人与现代人之特征,你看见的是张德模。与进化无关,说的是纯净。
(你一直都好想知道的北京人的下落。瑞典人安特生〔Johann Gunnar Andersson, 1874-1960〕“北京人”命名者:北京人属发展之类型,接近原始人。现代真人之原型。)
安特生在河北周口店(今属北京市)到处是龙骨的鸡骨山田野考古挖掘化石,(“龙骨”词条——古代哺乳动物的骨骼化石,龙骨味甘涩,性平,具有平肝潜阳、镇惊安神、固涩镇静之功效;主治头昏目眩、心悸失眠、健忘、遗精泄泻、崩漏带下、老疟、虚汗、伤寒、阴囊汗痒、溃疡久不收口等。)有人领安特生去到废弃的采石场,填满堆积如山的龙骨:“往下挖,肯定有好多龙骨。”他不解,为什么开采了这么多年,周口店每家中药店龙骨货源不断,还能以万斤几十万斤算作出口买卖。
(绝的是,二○○五年科学杂志发表,根据格拉斯哥大学麦考莱分析马来西亚古代人类的DNA研究成果——七万年前,原本靠猎物为主的内陆饮食出现变化,人类第一次大迁徙,可能是受海鲜吸引出走。)
张德模病中用着一块肥皂,自然檀香气息。(肥皂化石的前身。)他对香味过敏,你一点都不想凑合,“病有病的过法。”张德模说。
于是,破格,光为找合适的肥皂你可以专程走一趟。家庭生活,你极不耐繁琐,从来顺路买菜、买药、送洗衣服、缴费,绝不单一只做一件事。
洗脸、洗手、抹净头发用,贴身,忌惮刺激到他。气味自我完成为独断系统,绝对霸道。(皂块行使你的特权,巴着他。)
(你在大型百货公司浴品专卖柜,圆的皂块方的皂块拿近鼻尖嗅闻。)选的这个皂块比一般市售质朴柔软,(买回来,拿给他嗅闻,其实是问他:“这味道还好?”他点头。)皂身剩三分之一时对半折断。没等用完,张德模过世。
收拾皂身连同皂盒你带回家置放洗脸台上,再也舍不得用。(你将继续住在檀香气息如雨季记忆,你永远的病房。)你逐日观察,檀香皂越来越干固,连味道都凝冻住。肥皂化石。
每天,站在洗脸台前,嗅闻着,如不断往下挖掘记忆。但你明明知道记忆全都出土了。你就是还想跟自己做买卖:“以几千亿几千兆记忆体计算。应该还有没挖掘出来的吧?”
有天半夜你小腿肚抽筋痛醒,黢黑中清楚檀香味,清洁之梦。你在医院那段日子每天夜里大小腿肌肉纠结成硬块一波连着一波抽筋剧痛,你不肯睁开眼睛,不想处理“要找时间休息”的警讯。你继续每天每天在抽筋变形的腿肚化石中醒来睡去,仿佛那是你在医院的病因。你的小腿肚肌肉,硬得像化石。(微物世界里的生活不见了,被埋在繁复的医疗过程里。除了病,亲友联谊、娱乐、工作、知识……一笔勾销,医疗系统有着自动过滤的功能,有时候仿佛时间一并过滤掉。生活化石。)
怪道当地堆积如山粘有碎骨片的化石,人们总是避开绕路。民工嘴里有这么个神话:很久很久以前,周口店有一座神秘的山洞,住着一群狐狸。一部分狐狸吃光周围小鸡后变成了妖魔。有人试图要杀妖魔,却被妖魔变成疯子。从此再不敢接近这座山洞。更没有人敢去碰那些碎骨片。
简直无厘头到凸槌。偏偏蕴藏新生代裴文中惊天动地,周口店发现:“北京人”头盖骨一家伙将人类推进五十万年前,代表了人类已知最早的祖先的化石。
怀抱头盖骨……五十万年前的人类躺在怀中,你的祖先。摇晃旅途,送他进入时间。
当时主持周口店发掘“北京人”的主持者丁文江,作为地质学者,他有个奇怪的嗜好,《徐霞客游记》编纂者。张德模的路上书。
十毫克吗啡驱力,张德模挣扎着眼皮实践他最后一次承诺,不畏承受他独有的时间感来折磨。等待你回到他眼前,然后下令:“好好睡!”
创世纪,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北京《晨报》巨幅报道——“亚洲第一块远古人类头骨,足令世界震惊。”毫无疑义,是裴文中唤醒了亚洲最古老之人类,并把它从沉睡的洞穴中请了出来。
现在张德模要回去了。循来时路线,会记得吗?你一点不怀疑。六个月,死亡伪航道,必要之回旋。
一盏油灯的周口店小小客栈里与化石独对。航道开口。一九一四年四月,安特生沿塔里木河向中国内地前进。
小舟在淡淡的晨雾和阳光中,顺着暗蓝色塔里木河缓缓划行。整个航程中,安特生总是迎着太阳,独坐船头。
十三年前正是这个季节,此人在往南极的路上奔去。
如一支远远看着你们这支无目的流浪队伍的同类。安特生同国,地质学家;你好佩服的斯文•赫定(Sven Anders Hedin, 1865—1952),他初抵新疆罗布泊湖,湖面积最大疆域曾达五千四百平方公里,六分之一个台湾呢!够戗!还是不可思议的内陆咸水湖。他找到被遗忘千年的楼兰古遗址。世纪之初一九○一年九月进入塔里木河:
正是播种小麦的季节,几条注入塔里木河的支条水量极其有限。加上地形不熟,航道难测。
你阅读这些文件,还是那句,人生不如一行张德模。
斯文•赫定有企图心得多。(因此被称为旅者?)果然他好注意地在楼兰挖到宝,一百五十多件写在纸上、刻在木片上的汉文文书,最早的文书,西元一五○年东汉桓帝和平元年左右。造纸术刚发明四十五年,汉朝人就将纸张送到了遥远的楼兰。斯文•赫定一股脑带回瑞典。用这些材料写出五卷西域考古巨著《丝绸之路》。这真是伤了安特生的心。
且慢,其影响是,人类学考古航道以另一份文件迎接安特生:
采集的一切材料包括人类学标本在内,全部归中国地质调查所所有,但人类学标本将暂时委托北京协和医学院保管以便于研究。当标本保存在地质调查所时,亦应随时为协和医学院的科学家们提供研究上的方便。一切标本均不得运出中国。
一切标本均不得运出中国。两名瑞典人梁子还能不结上吗?
这段文字记载了违逆历史运作,有人偏要改变轨道——翁文灏!谁?留学比利时中国第一位地质学博士、地质调查所所长,以及法国神学家、地质学者、法国达尔文德日进,发现北京人开始,德日进和丁文江、翁文灏共同成立新生代研究室,先后在中国待了二十二年,一九四六年才离华。就为有这研究室,翁文灏收留了“做人要正成绩要硬”裴文中在名下,人改变了人类的命运。你比较好奇的是最矛盾德日进了,身为神父,他信奉人是上帝造的;身为科学家,他相信达尔文进化论。
好险的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即使日后未失踪,最初也可能落入被带出国的命运。
生命带走生命。白忙一场的定义是什么?张德模早看见。去任何地方从不带相机,只带书、笔记本、笔,一度甚至被怀疑不会照相是科技白痴。
(你不忍心讲的是早年有回他赴大陆,台胞证被旅行社耽误没拿到,机票已经先开票了,那时期大陆刚开放,开了票就不能改,否则作废,于是他坚持照计划启程。也没港签,进不了香港,于是哪儿都去不了。旅行社约好在香港机场候机室等台胞签证。就这样在香港启德机场三天,自在地看书、吃饭、喝酒、散步,他是不逛街的。你服了这种怡然。日后,台湾一开始信用卡普及,你立刻为他办了张卡,搭机规定他买商务舱好使用贵宾室,以免再有任何耽误,可以避难、休息、喝酒、用餐、睡觉、洗澡、阅读书报……他可会使用贵宾室了:“这才像现代人嘛!”你摇头叹息:“难怪你们流浪族群快灭种了。”你和他讨论一部电影,一群没有护照的家伙被置留机场候机室特定空间等待发落,他们成了没有名目的族群,边境的边境,他们利用机场系统物质,在里头居然形成另类谋生方式,其中一人左绕右窜,出了机场大厅,川流不息的人群及车阵,他循原路回到他的族群里,你印象里他且绝口不提外头的那个世界。你追问:“真可能有这种事吗?”他大笑:“电影嘛!”好巧的是,他走后,真来了一部类似的机场空间电影,汤姆•汉克斯饰演一名东欧人士,在他飞纽约途中,命悬半空时,他的国家发生政变,他的护照立时失效,真正进退失据,这一切,仿佛说,抗拒地心引力,这就是下场。他甚且不会英语,可怪飞机上那么多乘客,就他一人是那瞬间政变的国民?他进纽约的目的居然是为了完成父亲遗愿,找一名爵士乐手要签名。总之,他被迫在机场等待国家重整,分文没有。但他是一名优秀的建筑工人,被限时限点留置期间,学会了英语,人来人往小社会缩影教会他体察人性有机缘谈了场恋爱,他的工匠技艺甚至让他在机场改建工程里得到一份高薪工作。还说这是电影吗?不如说这是童话,安徒生《豌豆公主》那种,一名真正的公主落难,被安排睡在二十张床垫上,最底层放了一粒豌豆当试验,结果一小粒豌豆梗得公主彻夜难眠,小小一粒豆子明证了她是真公主。很假对不对?豌豆定理:逼出了人子承诺。)
(这次,你们又被困在机场了。)入院个把月一天周末早上,你推张德模去地下楼层做大肠镜检查,轻车熟路了,你擅自做主走员工通路,躲开外头看病人群,避免交叉感染。曲径通幽般你们不意路过病历室,迷宫通道完全净空,不见半个人影,你们如在境外,病历室直如生死簿档案室,极机密,谁能保管谁就能掌管生死。
于是,有那么几秒钟,一股无名冲动激你潜入无人的病历室,是啊!就这样决定了!抽出张德模的病历,大笔一挥:“还没到时间呢!哪来什么要命的病,出院吧!”一脚踹他回人间。归不了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