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程突然停摆:“找原因。”(张德模没等死亡,也不是等死亡。)
远处复发
你最大的震撼与反感,来自日后读到医疗单位印的癌症病患追踪手册,不可思议地,对复发及回诊的严重性,手册基本是消极的劝导形式。真的,好像一次癌症预后,癌症变得更不吓人:
患者预后一年内最好每三个月复检一次,一年后改为半年追踪。
或者这般模棱两可:
尿道膀胱肿瘤切除术的两年复发率百分之六十、五年存活率百分之五十二点四;如果病人继续吸烟,第二期以后的预后五年生存率只在百分之二十左右。
谁会选择相信自己是那百分之二十呢?这不是白搭是什么?
却还甚至称为“远处复发”。远处,谁怕?你才明白,原来根本五年半前便注定是没有希望的,但你们不知道啊!
(张德模真戒了三个月烟,能用的方法都用了,活得长还是活得随兴?选了随兴。所以,即使真是远处复发,他没说一句懊悔话。检查报告出来,不能证实关联性。这个答案无法安慰你,却可以使你赦免张医官。)
膀胱癌预后五年多,追踪过程,连医生都说“一百分”!难道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你宁愿相信,恐怕是医生都未必了解的神秘名词:远处复发。
距离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日膀胱癌治愈出院,二○○四年二月二十六日食道癌离世。五年十个月零六天。算通过五年这阶。
手册上五年期然后直接便跳到十年,并没有六年期,所以,六年,是个陷阱,你们走过未防备。
你们失去了时间感,同时失去切除食道肿瘤的条件。你脑海有一幅未完成的画,美学大师伦勃朗(Rembrandt Van Rijn)的手术台。
二○○五年秋末,圣彼得堡冬宫艾米塔什博物馆,你的私闯世界四大博物馆之爱丽丝梦游版。伦勃朗特展,你突然就站在这位光影之神的《杜尔博士的解剖学课》画作前,画作中偏下方手术台上躺着一具光线与时光凝冻的身体,医生拿把刀正在教学。绘画美学之手臂解剖,甚至没流半滴血,那未被开膛破肚的遗体肤色,仿佛心脏仍在跳动。四周分据高低左右伸长颈背七名学生眼光无限延展,有些仿佛看往无人的虚空处。皮包里取出你和张德模的生活合照,张德模,人世欠你一次切除手术。
公然站在这幅画作前,通过时光机超越切除手术完成,张德模的身体得与伦勃朗画作同高度,称之为升华也好,无聊也好,生与死灰色地带,此刻其他一切显得多余。与合照组成的你们仨,只关注眼前这幅画,你说:“现在我们真正看见了,相信都会同意,这手术功力实在超凡。”你偷偷转换画名:张德模手术中。
这一次,你借了伦勃朗的光影魔术手法,终于让张德模躺到手术台上。伦勃朗说,黑暗是什么?是白日的证明!他以夜的黑暗来证明光线。张德模不需要以死来证明他的生,世人称之为显灵。如果要你选一个膜拜的神,你选这个。
你其实偷偷盘算,如果动了手术,会有什么不同的过程和结果。你们正好一起看的一部电影,二次大战,科学家奥本海默,在众人质疑下被提名主持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原子弹计划。这位有着“唱诗班男孩”气质的学者,出了名的左派,安全光谱亟须被检验。内心挣扎同时,原子弹已经运上B-29轰炸机,飞往日本上空,最后为美国赢得这场战争。主事者明白他们需要的是他的才能,不是他的忠诚度。
你们讨论过,奥本海默浑身流露专注、张力性格,“天才的原型,极具吸引力。”原子弹成功了,一夕间排除了他的懦弱传闻,奥本海默却悲哀地说:“弹头沾满我的鲜血。”张德模说:“正好相反,那就是强者的极致。”是救生,非创造死亡数字。
“谁知道呢,如果美国没有赢得这场战争,世界会朝哪个方向倾斜?”如果,医生当即答应:“立刻动手术!”之前膀胱癌,他自行跑去陆军八一七医院检查,当即办了住院才打电话告诉你。绝对自信的外科医官下达军令般,排妥早上第一刀,战场上兄弟和兄弟的事,家属没得参加。清早你尚未到医院,一家伙先初步切除,张德模手术室外自签同意书。好好个人走进医院看病却从手术室推出来。你赶到后简直呆掉:“就能这样当自己是没常识没家人的老兵?”于是你积极比较打听后决定转到肿瘤专门医院,现在的这间。
如今情势翻转,你们需要自信傲慢勇敢的医生。你想起关于奥本海默。如果你没送他进这家医院,(八一七军医院关闭,原址改成台大医院公馆院区。回不去了。)如果原子弹研发小组没找奥本海默,将如何?(你会不会后悔离开八一七?)
你事后知道了答案,没有输赢,只有张德模要不要挨现在的这六个月。(所以你根本没有选项。只有一条路——已经发生的这条。)
伪体重:脱水
倒数计时启动,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张德模住院第一天。
你俩母校复兴岗在不远,于是刚开始每天早上必练口令:“老人家醒了,快去买报纸。”固定最少两份报纸,主要读副刊,家常日子病生活。评语如故:“副刊到底在做什么?”(专心养病吧你!副刊干卿何事?难不成活着还就为了看副刊?)
首轮化疗去掉半条命,鸣金收兵。九月十三日,周六,倒数计时五个月十三天,暂时出院回家。(初期旅程。以为将一直如此周而复始。不是的,中期过后周期循环拉长。)以后,每天早上固定回院,放疗再度开始。
突然极畏光,这天临睡前不见他在床上,在客房找到他,已熄灯就寝,你站在黑暗门边要他回房,他反常躁极:“贼亮怎么睡!”元素作祟。
白天晚上都拉上窗帘。九月十七日夜间七点多时续时断吐出血丝夹杂粉红血块,你拨通内科主医师电话,那头略思考停顿才回答:“再观察!”(“没有状况是没有原因的。”这才是真正的答案。)
半夜症状出现,血块呈暗褐色。(血液中水分降低。事后你知道了,脱水,如厕尿不出来,沉默如故,躺回床上,极怕声音。)
出现嗜睡情况,住院。路途变得漫长,安全岛叫蔓花生的小黄碎花幸运草状往天际延伸。(你指给他看。)
到医院后你驶进地下停车场通诊间入口处放下他去找车位。后视镜映出他双手扶墙。(你呐喊:“怎么会弄成这样!”)
急诊室量血压九十,六十。
正巧张医官进到急诊室看病人,为他打气:“张德模,我对你有信心,你不止这样,你绝对能通过这次疗程。”
没想到是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