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模喜孜潇洒:“无聊。”把牌抹散,不玩了:“牌越打越薄,酒越喝越厚。”喝就喝,胡茂宁泪眼迷离,以川音:“张模,哦俩干杯二锅头。”(夏季柏油路面氤氲现象,生命正在蒸发。)玩起家家酒,胡茂宁做倾酒状,满上杯,张德模接过,仰头喝掉杯口朝外:“干杯。”半年滴酒未沾啊!
张篆楷让张浥尘去买啤酒,(大不了喝死。)张德模听见,说喝这个就可以。无色无味虚拟二锅头。(你不确定,要不要真给他酒喝,干脆引发肿瘤大出血动上一刀,真死在手术台上如他所愿,还是比画比画就算。你确定的是,不来死刑犯临终高度酒精麻痹那套。你们要的是正常道别,没冤屈,不需要赎罪。死,就是死。)
超过五十五年交情的老友各自站在生命两头,伸长手碰杯干尽。这次,胡茂宁没说:“我肝不好喝不得。”(你害怕这无形的酒杯对张德模也嫌沉。但你确定他的灵魂比这酒杯重得多。)
喝过酒,张德模放下酒杯说同时比手势:“我要站一下。”(他定出了私家诀别仪式规则。)两个月没下床,(两个月前,医生都劝他找机会下床练习走路,他淡然表示:“我最喜欢走路。”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他偷懒,能走早走了。)现在,他要用自己的力气双脚着地,如果可能,他会自行走过忘川之上奈何桥。你上床由背后撑住方便他好下床,双脚着地,身体打直,两腋被架住,确定可以便放手,他摇头:“不行,待会儿试。”坐床沿,免得一次次由床中央往外移,是项大工程。体力蓄够了,他说:“再来。”又一次,还不行:“不急,慢慢来。”
(如眺望一支远远看着你们这支无目的流浪队伍同类,你感到了什么,抬头凝望虚无处,你想你听见他们来了。)张德模再度坚定说道:“再来。”你跪坐床上从背后出力,他缓缓挺直身躯,光脚板贴住地面简洁说道:“行了。”支架缓缓撤开,他自己,足足站稳十秒钟。鹰眼聚光望向窗外远处,那么笃定收回视线:“可以了。”
(主治医师请你到护理站。)二○○四年二月二十六日上午十点,你和孩子共同签下不急救、器官提供医院解剖证明文件,是你亲手把他送走的。你坚持使用自己的墨水钢笔,木然签妥名字,完全没必要检视内容,你应该在乎是不是签对地方吗?还能怎样?把命拿走吧!(这是一条伪航道。)
签妥字,你没问手续是否完备,仅牢牢记住:“把笔带走。”(到处找不着一支笔,他常说。现在,你以此为回忆圆心。)径自踅返病房。
医护人员已经准备妥当,见你回到病房,吗啡注射阀打开。“会多久?”不知谁问了句。以你的理解:“把拔会很快走掉。”他没有失去他的风格。即使医生说很难判断。有的甚至拖上一周。(你知道无论过多久,想到这些你仍会好痛,但你知道,留他苟延残喘,多一秒钟,都破坏了他的泰然。太不符合他行事:“吵死了你们,以后我要一个人住到乡下,你们来探望我得事先申请。”)
你的决定,但你就是无法目睹全程,来日回想,这段记忆必须空出来。(那必须是一个面,而非一线。你据此与以往区隔。并且技术性注射启动,你要知道干吗呢?)你告诉孩子会离开一会儿:“你们单独陪陪把拔,把你们一生未来的计划和以前没说的,都告诉他,没时间了。”曾经迎接他们出生,现在,由他们送终。(人生是如此循环吗?)
约是讶异你这时还有事,张德模满眼疑问,(仍没留你)你微笑道:“我去办公室请假。别趁我不在的时候做坏事噢!”不准偷偷死掉。听力极坏的他居然听见了点头且举手比了OK。
你不知道的是,不久他就该走的,但坚持留下来等你。一向重然诺。(你哪都没去,直接进办公室,快速安静处理妥未来一周工作。没有从医院打来的电话,那也一定是,向来公私分明。请妥假,没有惊动任何人。你有这个把握,你的脸上不会流露任何情绪。)
你经过排头病房,短短一个早晨,已经又有新的病人住进。之前挂掉的病人,家属年三十晚几天前便急着把整间病房布置上大红色炮竹挂饰、倒“福”倒“春”,全家约七八位成员年假前便围在病床边。他们不时出现备膳室料理三餐或访客室接待朋友,病房用餐总像开团圆饭,不时在备膳室与其他病房家属讨论附近哪个菜市便宜,简直过家常日子。除夕当天,更摆出大拜拜阵仗,各式锅碗炊具齐全,一路暖岁、守岁、年夜饭、初一……每天都当在赶场。偶尔你经过,碰上人进出开了房门,椅子上、打地铺横七竖八全是身体,病床上最宽敞。
在你看来,那是等待死亡了。
没等到元宵节,半夜你去加水,撞见送终队伍围绕推床进往生专用电梯,团圆年节正式结束。待你回转,病房敞开已清理消毒完毕,电扇大头哗哗转动在扇风。家属没带走艳红炮竹挂饰。死亡原来如此安静。死亡不是人类经验,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
(巨大的结束将附着于某种叙述而无限延长。)当你重返病房,吗啡已经注射10mg,医生说,不可思议,这么重的剂量。也有拖上几天的,但是都在失去知觉的状况下,如此强悍地掌控意识,甚罕见。(四小时,沉重眼皮挣扎着不肯完全闭紧,他还在。)你推门,他感觉到了吗?转头,撑开眼睑放出一道光,千山万水迎上你,嘴角露出一抹难解的笑,“只有你看见吗?”他把最后的力量传输给你。你说:“把拔,我回来了。”于是合拢。那抹笑,临终者可能的最洒脱。死亡如此私密,二十五年,你和他发生过的事,他怎么看待?你永远无法从他嘴巴听见了,但你也许已经知道。(光线将变暗,不久黄昏将擦去各种东西的区别。)
孩子说,把拔一直在找你。于是,你给出回答:“张德模,走吧,别撑了。”揽住他的头,深恐他重重跌进深渊,但你明知他将在死后向上升华。(笛卡尔曾假设人类有灵魂,脑上腺是可能的储藏抽屉。灵魂多重呢?二十一克,后来的人说。)
伪医疗
病的日子太新,相形其他病人,你们毫无好奇心、太正常,且不来新科病患满腔怒火那套。里尔克的话——新的,生疏的事物侵入我们生命,我们的感情蜷伏于怯懦局促的状态,一切都退却,形成一种寂静。
竟是寂静到接近与世无争。生命奄然,时间界面失去指南功能,你们坠入五里雾。最最确定,他将全力应战;而你,一贯逃避主义。
生活版。四大满贯网球决胜盘,捉对厮杀,场上终于留下两名你排不出喜欢名次的球员,无法面对失败的懦弱情绪,这时一定跑出来,你何止不敢收视,甚至不敢知道结果。
(你们转进五年前住过的癌症专门医院。你没带钟表,闭了行动电话,关上病房门,拉拢窗帘,你进入了一个怎么样的状态?走廊很安静,如投宿在隔音阻绝管理极佳五星级旅馆。你甚至想打电话给服务台请他们morning call。)
你且比照侨民举目无亲极简主义度日,好小气节省你的假,唯恐需要时无假可用。照常工作,唯一,改变了行车方向。之前,你往南;现在,你往北。
墨绿车体驶离办公大楼,左转上市区主干忠孝东路,回转八德路奔市民大道到底,绿灯亮右转衔接环河南北快速道路,连上社子快速道路,车道终线,下大度路。二十分钟。你进入都市快速道路图阵。漫画游戏。
一条病史复式循环图。(你们的生活轴被切割,你的人生一点不重要。忙着重整秩序,只有混乱能稳住你。)
《病人狂想曲》(Intoxicated By My Illness)里安纳托•卜若雅(Anatole Broyard),罹患前列腺癌,管他半年还是一年生命期,他想了解死:“语言文字叙事,是保持人性最有效的方法。”(张德模,你死了以后,事情最清楚的一点是,你根本知道我每次在笔记本上写什么。你看我埋头写字,问过一次:“写什么那么急?”我说:“日记。怕忘了。”你点头,只差没说:“有啥好写?”)他在死前已经开始以精准、娴熟、旧式排字房检字工、机械性又无比人性化对准字盘,一字一字植入自己挑选的人生。(观众从不会迎接到电影里角色直视而来的目光。剧情是角色只与角色对视。你们是第三者,不在他们的故事里。)
你却一直拒绝真正进入这个叙事。你们甚至没挑明讲身后事要不要交代,(以前他最痛恨那些以他家为中心的单身父执辈死抱着存款不松口,尔后处理起来跑断腿。)其实他从不避讳谈这个,不需要,一切清清楚楚。生前即死后。
直到他走后近半年,(他的身外之物真少。你甚至全留了下来,一点不碍空间。)深夜窗面倒映着你的写作身影,换你轮值大夜班检字工,你专注植下四周动静。(叙事要开始了吗?你背后传来隐隐木头干燥崩裂声,你本能快速抬头,脸廓倒映宽阔玻璃窗面,逆声搜寻,你满眼疑惑,却不敢回头深怕惊动万方。玻璃舞台,你的角色表情:“是他吗?”要不然是谁呢?几天后,悬臂式拉门掉脱,一场抓瞎,原来是门。当头棒喝,他的信念,人间世哪来显灵什么的!)
这时,你才算开始介入这场叙事,你先得承认时间对他已经失去了实质意义。(为什么白天我们见不着鬼?)是啊!他不再讲:夏天喝一口冰镇啤酒好爽、等下回冬天……或者提醒你:“琐琐碎碎。闲着没事干掰手指头玩也好,叨念这些八卦是非不是件事儿嘛!”是的,他死去使你现在不太一样了,你以前比较刚烈。现在,任何人事带着距离,不止站在他的另一边,也站在世界另一边。
你有了私房悼亡书。(你清楚那个使命:写作是祈祷的形式。)犹太人有另一本。他们的祈祷圣典:“死亡既无可避免,何必悼亡?”你的悼亡手记简单得多,依他人形,你树立唯一的形式:从此,唯有流浪。
(倒数计时一○七天,你曾有机会接近他走后关于你的真实生活。)
二○○三年十一月九日午后,张德模睡中不自觉打战抽搐,卡在生死关口吗?一次预告:我不久会走,懒得拖下去。
近三个月,全套验血、X光、验尿、显影剂、胃镜、心脏超声波、腹部超声波、胰脏穿刺、断层扫描、食道支架、支气管支架、栓塞,周而复始。他仍以戏谑语气:“检查检查检查!为什么不是开刀开刀开刀。是死是活!”伪医疗。系统被架空,大家行事如仪,你们成为一种新族群——数据族。(谁爱受谁受!)
宁愿速战速决,你知道他的盘算——死在手术台上。人因此成为人。
六个月,你浑浑噩噩,事实摆在面前,但你坚持张德模的身体比别人更神秘更纯净,看不见他是肉身这件事。(黑室里周而复始放映一卷序号错乱的影片。配上《失落北京人》书里旁白:“这是一部没有尽头的、漫长闪烁着光彩的,影片,在黑暗的剧院中不停地转动。”)
你的旁白,是脑海里时不时逸出一句:“是不是你送错了医院?”(你正告他的医生们:“这位是强悍的病人,需要强悍的医生,别给我们呆板懦弱医生!”)会不会,你手上这卷影片,正好序号错乱?
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紧急住进医院,医疗小组即刻启动。当场,胸腔外科主治医师坚持(以后,一概称主医师,外主医师,内主医师):“不会动刀。除非病人大出血。”(太小声啦!一进院就说,右耳背。当辅导长时新兵一紧张在他耳边误扣扳机伤了听力。医生,你又不是他的兵。干吗穷紧张。)你也是,被吸过去似的以相同声量,讲着讨论着,张德模这头终于没好气:“你们比赛说话小声是不是?”他的命。
四期食道癌,还有胃及肺的嫌疑,你们乐观不起来。越讨论越心虚,他那头果然显现本色:“啊?!”听不见。(医生吓一大跳。)张德模理直气壮:“这是我的命不是吗?说话永远不让人听到,我又不会被吓死!”没办法,再开口依然故我蚊子叫。
他因此叹息:“真服了你们。”判断未来和这名犹豫不决的医生有得纠缠了。他是公正的,日后将有机会印证。(你们如黑道夫妻,他是无知拼命三郎,你是恨不得拿枪抵住医生脑袋强押他进开刀房的《水浒》扈三娘一丈青。医生的形容。)
“你们住进医院那一刻,我其实已经清楚结果。”张德模过世后,医师回复你的E-mail,多么后现代。如一封生前发出的信,在人逝后被打开,信里仍是进行式,要收信者:见到信,请跟我联络。
你翻译的张式大白话如后:“如果你收到这封信,表示我已经死了;我的医师则早一步确定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