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强烈的大白话生前说的是:“喂!听见了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之后,静如老松,准备好了进开刀房,希望继膀胱癌之后再度由手术剧痛中复苏复元,如若手术失败,就地宣布阵亡。最终,他期待的手术没有进行。
你有了以上叙事的首个回答:死与生会同时发生。(岔出之路是,多么一九四九年情节,他人生中首支流浪队伍,随他父母的部队到台湾。挥别家乡,再没回去过。)
是的,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离开,容易多了。可张德模不仅是这样,他实践自我意志的完整性。
你的愤怒是,他的要求一直没有机会被接受。最接近的一次,病满月。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天,你全天留在病房。你的记事:
中午,德模突然十分正色又淡然地说:“明天有场硬仗,过了就过,不过挂掉了事。”你不动声色“噢”了一声,“有开刀的条件了?”你欣喜若狂又怕惊动了这个决定,若无其事去护理站问,并没有任何动手术的记录。夜晚十点,值班护士和你再度确定:“外科主医师并没有开单。”所以明天不会做任何手术,只做检查。发生了什么事?谁通知的?
事件成了罗生门,总之你轻描淡写回他话:“好像医生没开单,可能要等你更稳定。”
之后,张德模好矜贵的都没再提这事,一切就像没有发生。(明知道注定是场徒劳无功的奋战,为什么还如此努力以赴?)
这夜,你做了一个梦:(张德模未死前,你已经在梦他。)张德模好了,我们和医生到院外喝酒庆祝,大伙儿快乐地回到医院,其中一位五年前初次接触的放肿科医师突然倒地无法呼吸,护理长用异物哽噎哈姆立克急救术挤压横膈膜,吐出一地血块。是这位放肿科医师介绍泌尿外科张医官给我们,张医官一刀下去治好了张德模。
如梦之梦。那时太忙着救他,解梦者失去解梦能力。事后,你才回想到:张德模很快明白眼前这位医师救不了他,依序是头天入院、两周后的化疗,还有,这次硬战说。
为何有“明天有场硬战,过了就过,不过挂掉了事”之感,八成是一路累积的结果。
先回到“化疗事件”那回合。九月八日第一期化疗开始!药水持续注射七十二小时,禁食禁水。(我只能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卡夫卡说。)他不断以冰水漱口,(像小学生当卫生股长,每一口水你都检视。你是泵,心口不断提高降下。最喜欢听他说:“白的,没事。”)一分一秒十二小时后,漱口水带有血丝,内主医师倒问你意见,他建议再观察,如果中断,全部白费得从头。
张德模坚决应战:“赌一把!”丢出眼前所有筹码下注,最后一盘。(第一次化疗终于结束那天,九月十一日,中秋节,原定和朋友组团出发旅行的日子。)挺过去后,他问:“下一步呢?”都没反应。
七十二小时他独自撑过去了。总要给点什么,否则受这道罪干吗?没有,发牌者说话:“医院只有我一个胸腔外科医生,万一我在上刀,正碰上张先生大出血,我也下不来!”
再清楚没有了,无药可救的病人,不治疗只安护。你唤来护理长,要求见医生:“立刻!现在!你们是什么医院!不要行医趁早收摊!这种话讲给病人听什么意思?干脆一把推他跳楼不更省事!”你伫在走廊破口大骂:“每个护士张口就问吃得好不好,他能进食吗?有没有交接?要不要了解一下病历?就算不了解没交接,人就在面前,没看见插着鼻胃管吗?能进食吗?瞎了还是怎么?病的不是你们家人是不是!那就拿出点专业来看看!”(《病人狂想曲》安纳托父亲膀胱癌送进医院,只有六个月可活,医生要病人转院:“我们不收无药可救的病人。”)
《病人狂想曲》就放在病房,想的是在类癌症患者临死之书里取暖(一场根本不必要的心理战),夹在他开的书单的书里。离开病房前,你习惯检视一遍,主要是把书放他手边方便拿到。
张德模死后近两年,(死就是死,对你,没有其他字可以替代。)你打开《病人狂想曲》一段句子自动跳出来:“反正快死了,要多浪漫、多疯狂,都没关系。你一辈子都在压抑自己的傻念头,可是重病时你尽管让它色彩斑斓地倾泻而出。”后头接着的是好惊讶的张德模的注记——沈老头。他看过书的,给你留下信,暗嵌。
沈老头,沈毓立。干校影剧系大学长老友,杏仁眼悬胆鼻虎臂长身,脑筋清楚半句废话没有,干脆细腻自爱。靠七十岁还骑辆老式摩托车,妻儿从美返台,他回家路上,一辆大货卡从背后直直撞上他,当场脑浆溢出来,垂危送到三军总医院,一家伙急诊室拥进三十多位友朋,一群大男人个个神色凝重,也还维持军人样子临危不乱。你回家恰恰在社区口遇见张德模跟着赶到医院,医生向一群兵下达命令似:“守不守得住,看病人造化!”救回几率几乎零蛋。包括总医师来了三名医生,一辈子漂洋过海孑然一身怎么就死在路上?绝不干!坏伤脑组织切除,(不确定管哪部分的)居然活下来,从此整个人的性格倒置。成为收摘打油诗、偏方、人生语库的热心肠男子。(父亲死后,安纳托写道:“我爱你,是儿子对父亲的爱,也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沈老头如果当时走掉,男人对男人,张德模的评价一定也是吧!)
(可现实世界好多年,沈老头的语录集,是聚会必散发必高声朗念的节目,且事后一定电话讨论。张德模拿回家必仔细校读,圈点觉得还能上眼的,认真不敷衍地回报给沈老头。像是下面这几则:一切已然/必属本然/必然与当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时时无心/刻刻不动;有心即苦/无心即乐……他的择选,代表了他的内在状态。)
医生来了,鼓着脸色站在床前,僵持片刻,医生轻声但坚决:“我不开刀!”张德模回以:“啊!”医生才大声说:“你们也许不了解我所说只有一个胸腔外科医生的意思,就算临时出事,我们一定会有支援!我没有要你们转院,只是把最坏的可能告诉你!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你意思是人出生就要有心理准备会死?这事情发生过吗?你会这样吗?你该做的是把你打算怎么治疗告诉我!”
小小的磨合月于焉展开。(一波比一波强烈批评牵引出医我旅程。)脾性不合,你紧紧暗中盯住对手不放,时不时便怒火中烧:“没人要你们做朋友,你他妈的只要好好帮他医病就成了。”枪林弹雨的僵局:“你面前是一名骁将,请你就彪悍一次行不行!”可在你内心最深处全是哀求。
谈不上手气,不同的是这次生命当庄,乱码简讯,开出的号码跟你手头有的没对上一个数字。(你们摸黑上路,号码即将开完。)
“明天有场硬战”第二回合后,还含蓄短暂流露他期待有次手术,一次就好。例行查房,没来由地正告在场医疗队伍,如果手术中出现大出血有任何成为植物人的可能:“绝对不要急救,就让我挂掉。成植物人太烦了。”外科主医师,这回明白了:“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你没跟牌,心底暗杠:“少说风凉话!就光凭你外科医生的身份说话?差老远了!”)
你敢以命打赌,身为医生他做不到。喂!连病人的话都听不懂吗?他在等你有点用帮他开刀啊!(现在知道了,他们日后有机会化解歧异。)
你得承认,五年半前膀胱肿瘤那回合,张德模手气真好,号码、人地时什么都对了。泌尿外科张医官一刀割除他三期膀胱肿瘤。(选择读军校,张德模说:“学了一辈子杀人放火。”你们是军人出身,张医官,你们以“军医”称谓你们喜欢的医生。其他概以“医生”。)预后检查更是次次满分,每次回诊如是夸耀:“一百分!”
“我怕他以为还有希望。他上次过了以为这次也会过。”内主方医师说。(手气好倒误事?)“你难道走进去告诉他,别抱希望,现在做的一切都白费。最底牌是死,还能是什么?难道要他认错,是他自己没注意,别怪到你头上?”你没好气。
(你刻意忘记的膀胱肿瘤病史浮现,一好人一病员之团队,再没谁在旁边。你好佩服张医官一夫当关,绝不是毫无道理。)这回内外科组成团队相对大得多,(不时衍生状况,新成员机动加入。)时间过去,张德模病情谜团越陷越深。多数时间、大部分状况,他们没辙。(小组成员强调,每天开会,组员充分掌握张先生病情。发话者声音,怎么听都像由食道滚出来。)逆向错身,你亲眼注视不明病症面对面而过。他打不来的擦边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