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大雁塔、兵马俑、法门寺、华山……都是旧路。(他终于拨了电话给你,一行三人,长春老友邱询民带了侄女十六岁邱芳,女孩一路跟着他们绑票似的,搭夜车呵欠连天胡天黑地,陪着走哪儿停哪儿,高兴了玩他个十天半月,看不顺眼,立刻走人。)一九八九年你们上了三峡再度出川,长江轮上,“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反时间。张德模唯一想看夔峡湍急水域中竖着的“对我来”大石。(三峡大坝工程完成后,十余年工程时间,促使长江成了世上最庞大的流离之水,将迁移七十二万五千五百人。你心想,你们也要离开了吗?)
一大早上了船,站在船舷边透风,一口痰从上层落下,你动怒大骂不道德,人轻松指着船舷牌子——注意上层落痰。
都告诉你了嘛!等中午餐厅打饭,打菜员尖声叫嚷:“别用手指菜,讲文明!指脏了别人是吃得吃不得?”你才待开口反驳,立刻遭一顿抢白:“移动快点行啰!菜都被你搞凉了,旁人还候着哦!”张德模以蜀语冲道:“老子爱指哪个就指哪个!你不高兴叫你老子出来!”用的是川式骂大街动口不动手招式:“龟儿你等着老子叫你弟弟来教训你龟儿!”三里路远了更放心叫:“你跑是龟儿!”
两方正要干架,有人伸出援手,邱询民,东北汉子,解放军出身,山东宽甸人,落户长春知识分子。
他老兄穿塑料拖鞋,瘦得像竹竿,掏出不晓得什么证件朝打菜服务员面前急晃一下:“这两位是台胞。上头政策指示要礼遇台胞,我们必须落实政策。”服务员批评:“他干啥子穿个红衣裳张扬给我们看!这种影响要抗拒!”你们转怒为笑,真有四川人的。
邱询民和裴桦,研究生,东北夫妻,老家丹东与沈阳。(另一组伪家人历史开笔,丹东,张德模日后经常去到之城。)离开长春四处田野调查,中文和法律。胆识够,谈吐不俗,四天三夜行程,你们交换彼此生活。当然是不够的,约定东北相会。你的记事:
一九九○年严冬,日后邱询民戏称的老德张德模成行。说来,此人一向甚有游兴,不过这回是去实践承诺。明摆着长春非春光明媚之地,甚至没有香港直达航班,得转机哈尔滨。此刻摄氏零下二十度,冷死人!瞎置了长外套、雪衣、毛帽……台北摄氏十七度。二月大雪,夜晚九点,老德冻手冻脚踏上了哈尔滨。
未来十四年,他们两人的情感波折,具体而微,代表了这块土地上的一切变化。两人口中:“没得说的。”
(一九九三年寒冬,你去长春探望他俩。回返台北,他们的信随后寄达:你在的那段日子使我们的生活终于有一点改变,否则努力了这么多年,只知夫妻双方的爱,没有任何实质成绩,我们仍然一贫如洗。)
二○○一年大年初二,这对夫妻走上分居,裴桦出国小巴黎黎巴嫩,断了音讯。一直到听说她已回国,你绕了大半圈地球,打听到她的电话。年三十晚,肯定在家,一个电话打过去,她愣僵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年初二你们专程飞长春,请裴桦到来会,十年后,你以朋友的身份说服邱询民离婚:“我知道没人能做这事了,你们离了,我们有两个朋友,不离,剩一个。”张德模乐了,看得出他也赞成。
邱询民见你们顶认真,刹不住车又翻不了脸,苦恼地摇头:“吓!地球哪找你们这种朋友去,大过年专程来触霉头。”张德模笑哈哈不忘损他两句:“都快成神棍了,还怕触霉头?”磕磕碰碰的婚姻终于结束,保全了两个朋友。你在大雪中离开长春。张德模留下来陪询民,不忘调侃道:“咱哥俩儿,就离婚经验有得比!”说来真是难友,周围友朋不是离婚、再婚就是打算离婚或离婚中,“简单,俩字儿,利益。因利益合,因利益分。怕啥!结了离,离了结。什么不多就人多。”邱博士冷笑道。
中国中国是怎么回事?放眼望去就张群没离,张群说:“我怕我老丈人。”没怕多久,第二年再去,张群也离了,神魂颠倒狂追个“不咋的”不怎么样女子,知识水平、工作、相貌……全不如他的前妻,就个头强性情温柔。老本事,知识工作张群自个儿有,但他个儿矮前妻彪悍,这会儿缺的全给补上。“把以前加倍讨回来,土包子开窍!穷过瘾!”(你们正朝一个历史结束点走去,朋友的历史。)
闯大西北,这回仍三人组,邱询民、小芳、老德。酒战友一路高度酒,馆子坐下来想都不想丢出一句话:“五十度以上的酒拿来瞧瞧。”啤酒用来漱口。酒瓶见底,他考酒证照:“还能拧几滴出来?”“哪还能有,用力倒了!”他说,“打个赌,七滴。”果然,把酒瓶倒过来,往下滴着数,七滴。台湾经验。
你一路电话追着跑,线路总有回音,住什么旅馆?天南地北张德模的话:“整不明白。”反正肯定挑便宜的。这点你早有意见,你说,想省钱,反而没省,譬如房价虽低,但偏远又附近常没什么食堂,得打车,一来一往,根本没省;又或者,坐车花时间路上吃喝也是钱,不如搭飞机,保留精神早些到目的地早些逛。他反诘问:“我省时间干吗?我又不赶着改造地球。”
于是,火车大巴动辄几天几夜,贼热,一路啤酒,剩菜下酒。喝撑了,再下来也还只喝得下酒。“抗造!”他说,辽宁土话,能抵抗打击麻烦。